第六章
和龄居然突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幽黑的瞳仁左右转了转,迷瞪瞪的,张嘴就嘟囔起来,「我当是谁呢,哎哟……我现在跟在火焰山上跳舞似的,身上全烧起来了,把我给热的……铁扇公主还偏不肯借我师兄芭蕉扇,你说她可恶不可恶?」
安侬压根儿就没听清楚,倒是另一边的权泊熹听得一字不差,暗想着,那你是八戒?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隔着模糊的纱帐把视线投注到帐中面色雪白的人身上,这是梦见什麽了……他还以为她的梦中是她母亲以及兄长,也许……还有他,结果竟是「西游记」吗,这般不着边际。
安侬只听见和龄的尾音,顺着说了句「可恶极了」的附和,还以为和龄讲的是樊贵妃。她有心跟着一起骂上几句,只是眼下条件不允许,隔墙有耳,虽说是在坤宁宫,到底也该注意些,祸事一般都是自口出。
「我去瞧瞧姜茶好了没有。」安侬就这麽走了出去,连门都没关。
和龄痴呆呆盯着那扇门,外头的雨夹着风吹在廊上,宫灯摇曳,大颗大颗的雨珠子无休无止地从天幕上往下坠,好似执意要将这整个皇宫淹没。
看了一会儿,见安侬还不曾回来,和龄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那块冷帕子居然稳稳地黏在了她的额头上,她转着身子打量这间新屋子也没能使巾栉掉下来,倒显得她整个人滑稽得很,像个戏里的丑角儿。
「泊熹?」和龄冷不丁地扯着沙哑的嗓门儿叫了一声,说完咳了咳。她这样真把隐蔽在衣柜西侧面的权泊熹本人惊着了,心说莫非她看见了自己。正待出去,却见她挠了挠脖子,喏喏道:「不在啊?奇怪了,总觉得你在似的……」
权泊熹闻言,麻木的表情一霎儿间春暖花开似的。他面色稍霁,晦暗的心壁彷佛裂开一道儿缝,流进汩汩的阳光,带给面容上微醺的神采。
总有些人,这辈子注定要走进你心田的。如果她没有来,那麽不是不到时候,而是当你发现时,她其实早已经存在。
【第二章】
安侬再进来的时候果然端着漆盘,漆盘上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茶,浅浅的褐色,正中漂着一片儿薄姜。
和龄端起来就要喝,安侬却阻止了,「还是等一会儿,别雪上加霜把你小嘴儿烫出泡来。」她站起身把漆盘重新拿了起来,不打算久留。
生着病的和龄殷殷地看着她,眼神里一点儿也不见她往日的顽皮跳脱,反倒像个孩子。
安侬一时起了怜心,就解释了一句,「旁的都别想了,横竖咱们没做下杀人的勾当,相信主子会还我们清白的。你眼下吃完了这茶就躺下歇歇,兴许睡一觉病就好了也未可知。」
「嗯,你说得有道理。」和龄像个精神头正常的人一样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去忙去,我有点儿困了。」
「那我洗衣服去了,你生病了就别乱跑。」她到底是忍不住嘱咐,「万一教谁晓得你病了,没准儿当成是传染的病给抓起来,前段时间还闹瘟疫呢,我说的都是真的,和龄你可别左耳进、右耳出。」
和龄在床上卧倒了,脸上腾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口齿不清地说:「我晓得了,还没老呢就老婆子似的罗哩吧嗦,赶明儿别真嫁不出去了,笃清也不要你……」
安侬的脸瞬间比发烧烧得迷糊了的和龄还要红,她跺着脚羞得说不出话来,忿忿地关上门出去了,瞧着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回来的样子。
和龄闭了闭眼睛,嘴里吭吭唧唧了一阵。未几,她嗅到姜茶的味道,敲了敲脑门子,坐起身伸手去构茶碗,碰了一下,方向歪了没拿着了,又碰了一下,发现其实是手臂太短构不到。
和龄拧起了好看的眉尖,没法子,她只好套上云头履拖着往前走了几步,绕到小桌子的另一边,孰料蓦地抬头,一双骨节清晰修长的手却滑进视线里。
权泊熹在她嫣红得近乎娇娆的脸蛋上探了探,眉头攒起微弱的弧度,「病了就不要乱跑,回去坐着。」话语里分明带了不易察觉的责备口吻。
而这时候的和龄却并没有露出惊讶的「你怎麽会在这里」或「你给我走」诸如此类的表情,她像个正经的待客主人似的,落落大方道:「你来啦,随意坐坐吧,不过我眼下病了,不方便煮茶拿果子给你吃。」说着,听话地坐回了床边沿,除了气色不大好,整个人瞧上去竟比往常对他「正常、有礼貌」多了。
权泊熹徐徐抬了抬下巴,狭长的眼眸子微微眯起来,「你现下瞧着和平日很不一样。」非但不赶他走,还特别温顺,柔柔软软的招人稀罕。
和龄的注意力却没能集中在他说什麽上,她直勾勾看着他潮湿的衣服,觉得似曾相识,但是她也不管他为什麽会这样,思维十分简单,拿手指头一指那边盛着姜茶的茶碗儿,下意识地颐指气使道:「你把它拿过来,我要喝。」
这语气真教人听不惯,权泊熹倒是没跟她计较,他拿起茶碗,看着里头的茶汤,放到鼻端闻了闻,确认是安全的才递给她。
和龄伸手过来接,他却不松手。知道这会子的和龄脑筋不清醒,权泊熹起了好奇,便问道:「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得我满意了,我再给你,可好吗?」
「不好。」她撇了撇嘴,「我傻的吗,这原本就是我的茶。」话毕,她翻了翻眼睛,按住他的手腕,直接把嘴巴就到茶碗边上喝了一大口。
权泊熹居高临下,眼睁睁看见她粉嘟嘟的唇贴在白瓷碗上,像朵花瓣。她旁若无人地喝一口,舔舔嘴巴,他便也咽一咽喉咙,觉得有点口渴。
不一时,和龄喝掉了大半碗,其实这姜茶滋味儿并不如何,倒是喝完她身上更「暖和」了,摇着头嚷嚷了句热,把额头上的巾栉甩掉了。谁知啪嗒一声,正打在权泊熹腰胯间,随後缓缓地滑下去。
他弯腰拾起来,拿着放进水缸里绞了不下十来趟,这才叠成了长条儿搭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和龄躺着,拉过被子只盖住自己肚脐,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病了,就不陪你说话儿了。」言下之意,我病了不方便招待客人,请回吧。
「哦。」他笑了笑,「那我陪你好了。」弯腰替她将被子盖住了整个身体,「别贪凉,焐着出出汗能好得快些。」
坐在屋子里能听见外面时而缠绵、时而凌厉的雨声,权泊熹身子骨好,便是现下浑身湿透了他也不会轻易得病,就是觉得身上不舒服罢了。
和龄这屋子里没有他能换的衣物,况且这又是她新住进的屋子,恐怕连她自己的衣物也是没有的。
权泊熹将手背在身後,围着这间屋子绕了一圈儿,最後仍是站定在床前,隔着一层浅薄的,像雾一般的帐幔看着床上熟睡过去的人。
他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只是担忧和龄的心情使然,教他压下了潮湿的衣物沾在身上的不适感,期间撩开帐子又探过几回她的额头。权泊熹并不知道和龄小时候在宫廷里的琐碎事,他所知道的不过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华丽而空洞的帝姬身分。
把巾栉稳稳在和龄额头上放好,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探她的额头,天色渐渐地深了,宫门上就要落锁,到时候再出去就麻烦了,自己总不能就这麽待一夜的,虽然她需要人彻夜不休地照顾。
看着那张染着胭脂薄红的脸庞上微张的唇,权泊熹不自禁摩挲上去,他的拇指在她婉转的唇线上游走,像一尾在清水里游弋的锦鲤,指尖顿在那天然上翘的唇角,轻轻地点了点。
罢了,事到如今和龄的身分是瞒不住的了,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处心积虑所期盼的吗?何况她心里至少是放不下他的。权泊熹的视线穿过枕上人柔顺乌黑的发丝,似乎看到了那张被她妥贴安放在另一张床上的宣纸。
除却樊贵妃闹出的意外,时机是成熟的,和龄足以引起皇后的注目了。只不过,萧氏此人优柔寡断,狠心有余,心计不足,这也是她身为中宫皇后却这麽多年来一直治不住樊氏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