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十一章意图离间】
夜宴开在镜华阁,那是一栋建在碧湖上的二层小楼,临风对月、赏花品酒,极为雅致,阁名取「镜花水月」之意,因嫌花字太过滥俗,且寓意不够祥瑞,故而换成谐音的华字。湖上并没有修筑通往小楼的道路,宾客都需得乘小舟过湖,才可入得楼内。温慕仪算着时间到了岸边,正赶上万黛的檐子也堪堪抵达。
万黛看着她从檐子上缓步下来,眸光微动,她这会儿已换了一身茜色交领襦裙,斜披月白色披帛,裙子和披帛都用了一种似纱似绸的布料,看起来既端庄又飘逸,再配上精心梳就的流云髻,整个人只是静立湖畔便气韵华贵有若谪仙。
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万黛慢慢道:「阿仪妹妹这身装扮甚是美丽。」
「是吗?」温慕仪存了心要扳回一城,如今目的达成,偏还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服明紫对襟襦裙的万黛笑笑,「阿黛姊姊也是明艳照人。」
万黛移开目光,没有应声。
温慕仪打量着湖面上一艘慢慢划近的画舫,「看来此次得与阿黛姊姊共乘一舟了。」
万黛懒懒道:「这郑府也忒小气了,居然派了一艘船便想接走我们两个。」
「或许他们是觉得我与阿黛姊姊亲厚非常,舍不得分开片刻吧。」
万黛诧异看她半晌,忽地轻笑,「阿仪妹妹如今说话真是越发有趣了。」
话音方落,画舫已划到了湖畔,温慕仪和万黛同时走到岸边,然而踏板只容一人可过,温慕仪先是顿了顿,朝万黛微笑道:「阿黛姊姊请。」
万黛心下微奇,以往这种情况,虽然她偶尔也会让着自己,却从未这般恭顺,竟是没半句怨言。
两人及随侍婢女都上了船,画舫慢慢朝湖心而去。
温慕仪坐在宽敞华丽的船舱内,听着遥遥传来的丝竹声,看着远处湖面上灯火璀璨的精巧小楼,脑中不自觉想起昨晚静谧幽僻的青凌江江心,想起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洒落江面的萤火星光,还有那个独坐船头吹着埙的墨色身影。
那个人看起来那麽磊落刚直,可他的埙声却那麽无奈失落,似乎什麽也不能抚平他的愁绪。
「阿仪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你的檀郎那里去了?」万黛似讥似嘲的声音悠悠传来。
温慕仪的脸颊猛地烧红,好在船舱幽暗,也不大看得出来,她斩钉截铁道:「什麽檀郎,姊姊开这样的玩笑,有失庄重。」
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堵得万黛不知如何回击,只得郁郁扭过头。温慕仪这才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心头无比懊恼。
怎麽就出声直斥万黛了,自己这样倒像真对那人有什麽不该有的念想,但天地良心啊,她可是半分歪脑筋都没动过,可为什麽刚才万黛说出「檀郎」二字时,自己脑海中竟瞬间闪现出昨夜那个误打误撞的拥抱,鼻间也彷佛浮动着他身上的翠竹清韵,与姬骞和父兄身上的名贵熏香截然不同。
船身微顿,小厮清喝一声,镜华阁到了,丁氏正带着众人立在岸边迎候。
温慕仪与万黛上岸与诸位夫人见了礼後,笑道:「如何敢劳烦夫人在此相候,真是折煞阿仪了。」
丁氏摇头,「翁主万金之身,皇家仪范,合该众人恭候。」
听到「翁主」两个字,温慕仪的眉头微蹙,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含笑的神情。
丁氏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变化,心道婢子所言果然不错,这温大小姐很是不喜被称作翁主,再开口便已换了称呼,「还不见过温大小姐与万大小姐。」
这话是朝她身後的郑府众位小姐说的,这次夜宴乃是打着为翁主接风的名义所设,有资格列席的也只几位盛阳郑氏的嫡出小姐,听了她的吩咐,众女皆敛衽行礼,「见过温大小姐、见过万大小姐。」
温万二人也还礼,几番折腾寒暄,众人终於入了阁内。
正堂一共安置了十三张案几,丁氏身为长辈与主人,自然居上位,自她以下,温慕仪居左侧第一席,万黛居右侧第一席,然後是诸位夫人,最後是小姐们。
大晋历来尊左卑右,今日这安排显然是温慕仪占了上风,万黛虽然皱了眉,却难得的没有什麽异议。
入席之後,温慕仪朝丁氏微微欠身,「阿仪此番贸然前来,夫人不仅不嫌我打扰,还大张旗鼓为我设接风雅宴,真真让阿仪受宠若惊。」
丁氏含笑回道:「温大小姐这麽说便是见外了,大小姐能莅临寒舍,是蓬荜生辉的大事,哪里会麻烦,旁的不说,便是我家这几个姑娘,哪一个不是自小听着大小姐的名声长大的,个个都对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还请多多指点她们。」
温慕仪看着那几个比她还大两岁、听着自己「响亮名声长大」的郑氏小姐,笑容不变,「只要诸位小姐不嫌弃,阿仪自然愿意与各位切磋商讨。」
坐右侧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嘛,我这身处乡野的妇道人家都久闻温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贵女之名,可见小姐盛名,此番终於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第一贵女」四个字一出,便见万黛眉头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温慕仪却没空发笑,另一个声音已经紧接着响起,「不过我前些日子才听说温大小姐随长公主回乡祭祖去了,怎麽此刻倒出现在这儿?」
「是呀,我还听说大小姐纯孝过人,自请长留本家以伴先祖。初闻时还感佩不已、自愧弗如,却不想竟是传闻失实了。」这姑娘说完之後便以纨扇遮唇,似是为自己失口而後悔。待她把纨扇拿下来,温慕仪这才看清,原是郑大小姐,郑姗。
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去世後过门的续弦,乃盛阳太守裴呈的表妹,论出身虽及不上原配,不过这麽多年来也是十分贤慧,对待郑姗视如己出,从无亏待,倒是郑姗,跋扈嚣张又仗着父亲的维护宠爱,很是出了些风头。
这番你来我往结束,众人全把目光转向案几後的温慕仪,只待看她如何反应。
谁料她却不回应方才那些话里话外的质疑责难,只以袖掩唇,饮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姗姊姊说得没错,确是传闻失实了。」
众人微讶,不料她竟这般轻易承认,却见她神色不变,平静道——
「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显出诚意,算是尽了孝心,若只区区几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无处可托,反而更像是作样子给活人看,以求虚名罢了。」
这话说得尖刻,一时众人又把目光投向面色微变的郑姗,温慕仪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然阿仪身为温氏一族嫡长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导,及笄之後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头重责於不顾,任性归乡去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轻重缓急,阿仪再是糊涂也明白这个道理。」语毕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眸看向郑姗,「市井小民无知无识,传出此等谣言不足为奇,但阿姗姊姊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麽也会信这无稽之谈,还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真真是让人吃惊。」
这可是不加掩饰的训斥。先前郑姗不过是隐约指责,谁也没想到这温大小姐的气性竟是这般大,一席话把郑姗与市井小民相提并论,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气度。
郑姗面色铁青,继而转白又飞快转红,撞上众人嘲讽的目光再次变得雪白,一时颇为精彩。温慕仪却似乎没有兴趣欣赏,只是再次执杯饮酒,姿态优雅。
看着风仪完美、无懈可击的温大小姐,郑姗暗咬银牙,心中大恨,她知道以自己的身分,根本不能对温大小姐发怒,可又一时想不出对策反驳这些斥责,急得不禁渗出汗,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脸面,待今晚之事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被大晋第一贵女当面训斥,恐怕就要名声大损了。
丁氏见郑姗手足无措,心头冷嗤,早知道那贱人生的是个不中用的小贱人,果不其然,人家不过说几句话便被死咬住。转头看向温慕仪时,丁氏的眉心又不自觉微蹙,没想到这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真是难缠,不过,这样的手段才像是温恪精心教导而出,这样的嚣张也恰恰符合婢子描述的那个傲慢贵女,看来那间屋子的机关当真没有被发现。
想到这里,丁氏心下稍安,暗暗朝左侧三席一位生着一双凤目的夫人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