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只能确定没人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更远的地方有没有人躲着观察他们的表情,那就不得而知了,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不过以自己住的那间遍布机关的屋子来看,这手准备多半不会白费。
姬骞感兴趣道:「哦,她说了什麽?」
温慕仪一脸冷酷,「我们女人之间的争斗向来是不让男人知道的,这是规矩,你死了这条心吧。」
姬骞顿时无言以对,只得配合地作出恳切的表情,嘴里说着昨夜与秦继相见的事,然後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我们都在别人的算计之内。」
「你怀疑,是他做的?」
「不是怀疑,我肯定是他。」
「可他怎麽知道你会恰好在那天去琼华楼?」
「事实上,我一开始之所以会带你去琼华楼,就是因为我得了消息,说赵舜後人会於近日潜入琼华楼窃取太祖御书。」
这麽说,他带自己去玩不过是顺便的而已?
她磨着牙,露出发自肺腑的冷笑,「所以,这消息其实根本就是他放出来的?」
姬骞一笑,不答反道:「这些都不重要,我今日来,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挑眉,「去找那个登徒子裴休元套话?」
「阿仪妹妹真是聪明。」他赞赏道:「裴休元素日恣意狂妄,裴呈向来不把大事说与他知,想来他并不知道太祖御书已然被窃的消息,你想办法找他打探一下真正的御书藏在哪里。」
「你都说了裴呈不把大事告诉他,问他有用吗?」
「试一试,总能找到一些线索的。」
她沉默半晌,忽然一脸悲愤,「你利用我去施展这美人计,合适吗?」
姬骞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她竟然扬手一挥,一巴掌狠狠搧到他脸上,清脆的响声让他自己都不由愣了。
反应过来後,他压低声音喝问:「你做什麽?」
「我现在对你可恼怒着,演戏得演全套啊。」她状似悲愤道:「回去之後,我立刻就可以约见裴休元了,这可是典型的气急败坏又不管不顾的任性啊。」
他一时无言,就见她後退几步,双眼含泪、哀不自胜的模样,「我可是为了帮你才出此下策的哦,吴王殿下就委屈一回吧。」言罢掩面泪奔而去。
他呆立原地半晌才想起自己在发愣,立刻无奈叹气,摇摇头惆怅而去,留给远处的偷窥者一个萧索落寞的背影。
打了姬骞一巴掌後,温慕仪神清气爽,回到沁园就立刻命人邀裴公子过府一叙。
她效仿万黛,将见面的地点定在沉香水阁,因是会见男子,婢子在水阁中间挂了一幕珠帘,青玉、琥珀并琉璃串成的珠帘流光溢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裴业应约前来的时候,她正在抚琴,他立在水阁外,静听她将一曲哀婉凄切的〈相思误〉弹得杀气腾腾,唇边含一缕莫测的笑意。
待曲毕,他入内一揖,「业见过温大小姐。」
她隔着珠帘回礼,「裴君有礼了。」
裴业笑意盈盈,「不知温大小姐约业前来,所为何事?」
「没什麽。」她语气平淡,「只是久闻裴君大名,如雷贯耳,今晨与君在湖畔相见却不曾细谈,事後想来颇为遗憾,这才贸然邀君子一晤,品茗论曲。」
「论曲?」他挑眉大笑,「业可不若温大小姐精通曲艺,适才大小姐这曲〈相思误〉的弹法可谓前所未闻,实在是大开眼界。」
「裴君这是在嘲笑阿仪了。」她将纤指拨弄琴弦,发出悠扬的声音,「阿仪心有杂念,本不宜抚琴的。」
他正色道:「大小姐此言差矣,抚琴为的是抒发本心、排遣情思,想弹便弹、不想弹便不弹,没什麽适宜不适宜的,大小姐适才的曲子发乎於情且技艺精湛,已不算辜负了这张瑶琴和这首曲子。」
闻言,她颇有几分惊讶,怔怔朝他看去,隔着珠帘,只见这裴休元长身玉立、风姿超然,纵有那麽多恣意纵情的荒唐传闻,但不可否认,单从皮相气度而言,他确确实实是个芝兰玉树般的神仙人物。
她颔首微笑,「裴君此番见解,阿仪也是闻所未闻。」
裴业笑得更欢,「既如此,业与小姐倒是正正相配了。」
再听到这放诞无礼的言辞,她却已没了怒气,只摇头道:「阿仪约见裴君本来另有所图,如今却心下难安了。」
裴业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小姐可是因为与吴王殿下不睦,所以特唤了业前来,为的便是借业气殿下一回?」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什麽也瞒不过裴君。」
裴业兴致勃勃地凑近珠帘,「小姐既然要气吴王殿下,光这般可不够,怎麽着也得与业相携出游一遭才够分量。」见她只顾低头闷笑,复道:「若不然,先把这道珠帘撤了也好,像这样隔着帘子讲话,实在难以显出你我亲厚。」
她像下定了决心般,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休元君想带阿仪一游,却不知想带阿仪去哪里呢?」
裴业一听这称呼就乐了,「小姐想去哪里,便带小姐去哪里。」
她思忖片刻,「休元君擅长丹青,阿仪却自小就画艺不精,不如休元君带阿仪去长云寺,拜访你的那位书画之友空睿大师可好?阿仪想向两位讨教画艺。」
他面露难色,「这却是不巧了,空睿大师为钻研画艺,从半月前便闭不见客,说是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不绘出一幅比我的〈枯木寒鸦图〉更好的画作便绝不出门。他虽是我老友,又是出家人,但我也得实话实说,这老和尚的脾气可是固执古怪得很,小姐此时想见他,恐怕难成。」
她露出遗憾的神情,闷闷不乐地拨弄琴弦,裴业见状道:「除了画艺,还有别的有趣事情啊,小姐对书法可有兴趣?业藏有一些李元的飞白书,可供小姐一赏。」
她托腮,「我不喜欢飞白。」
「那小姐喜欢什麽?」
「我喜欢八分,休元君也知道啊,太祖皇帝最喜欢八分了,留了好多八分书下来,我小时候习字,爹爹也会拿太祖皇帝的字帖给我临摹,可惜我都看过宫内珍藏的太祖御书了,休元君这里若有新的就好了。」
裴业漫不经心地拨弄珠帘,「业此处怎会有太祖皇帝的御书,小姐莫要玩笑。」
她凑近他,隔着珠帘,那双杏眼里闪烁着狡黠之意,「休元君这里没有,但盛阳却是有的。」
裴业笑了起来,「小姐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她坦然点头,「是,我好奇这幅御书好久了,还望休元君可以为阿仪实现这个心愿。」
「小姐想去琼华楼一观太祖御书,大可自己提出,在盛阳,难道还有人敢违逆盛阳翁主的命令不成?」
「要只是看看,当然可以,但我还想把它带回来品鉴一晚,这却是不行了。」
这是事实,当年端仪皇后将御书挂进琼华楼时曾下过令,此书永不可离开琼华楼。
「小姐的意思是?」裴业不动声色。
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休元君身为太守公子,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吧?」
「此乃大事,业一介白衣,如何能作得了主?」
她皱起眉,「刚才还说什麽只要我想要的,你都答应,转眼就说作不了主,真是没有意思。」顿了顿,语气中带了几分气恼,「你们男人惯会出尔反尔,骗起人来个个都是好手段。」
裴业看她恼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无奈道:「不是业不愿答应小姐,实在是此事确实无能为力。」
听出他别有它意,她的眼睛转了转。水阁本来就只留了瑶环和瑜珥两人服侍,她索性将她们也遣了出去,挑开珠帘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休元君言下之意是?」
裴业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小姐想要将御书带回一夜,想必是为了藉月色查看端仪皇后的题字吧?」见她颔首,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那麽业不妨告诉小姐,琼华楼里挂着的所谓太祖御书,根本没有什麽端仪皇后的题字。」
她瞳孔微缩,「你是说,琼华楼里的御书其实是假的?」
裴业颔首,「不知道这是什麽时候的事了,但至少十年前,我第一次潜入琼华楼,想夜赏先贤御笔,却发现月光下根本没有多出端仪皇后的题字,当时我就揣测,也许在世人不知道的时候,御书已然被调换,而我们却一直没能发觉,被蒙蔽了这麽多年。」
温慕仪盯着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作假的痕迹,却只看到一派坦荡真诚,遂轻叹口气,「此等大事,休元君竟这般轻易告知,真让阿仪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