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龄微微地笑,落落大方道:「几日前我在沙斗子那边……」顿了顿,怕他不晓得沙斗子便跟他解释道:「沙斗子挨近这儿几十里外一处小集市,我们这儿人有时候常去那里兑换吃的喝的。那一日我回来便遇上你,也该是你命大,要别人才没这麽好心肠呢。」她忘记自己还戴着幕篱,罩纱里头一张脸笑得明媚而张扬,「你得报答我的恩情。」
他沉默不语,像一柄泛着寒津津气息的宝剑,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温和的时候,一直这麽防备着别人。
他的视线蓦然向下偏移,看向自己的胸膛,胸口处衣衫不整,半裸着,他眸中露出一丝异样。
和龄觉得空气中有什麽在发酵,他的沉寂教她无端尴尬,她不禁连连摆手向他解释道:「我可不是流氓,这是帮你换药忘记穿上了。」
男人的眼神落在面前人的罩纱上,那影影绰绰的一层遮挡阻碍了他的视线。
他抬手,毫无预兆地将幕篱两边细绳子一拉扯,罩纱就吊上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庞。她因他的动作大睁了眼睛,眼是俗称多情迷蒙的桃花眼,一枝梨花春带雨,面颊上透着一层天然粉泽,小巧的下巴,鼻尖沁着薄汗,很是娇憨撩人的长相。
权泊熹的眼中没有女人的美丑,他不在意这些,只是此时却定睛瞧着面前这张面皮,她长得实在同一个人颇为相似,这教他心头微讶,一时理不出头绪,面上也并没有表露出来。
和龄被他直愣愣瞅得怪不好意思的,偏脸看向地面,想到什麽,忽然高兴地蹿起来,将在集上央铺子里阿婆帮着做的一身男式粗布衣裳拿出来,献宝似的捧在他跟前,「料子虽不及你的,却总比你穿着这一身血衣裳来得强。」
他接过来,莹白的指尖在衣料表面摩挲,唇角浮起模糊的笑意,眼神彷似柔和许多,然而眸底深处寥寥沉淀的冷漠却让人难以忽视。
她倒也不在意,笑着站起身道:「你不用谢我,帮人帮到底嘛。院里有口井,我去打水给你准备热汤洗一洗,回头你再穿新衣裳。」
他应该是同意了,矜持地颔首道谢。
和龄心中一动,她对他充满了探究和好奇的想头,停下步子问道:「不知怎麽称呼?总不能够叫你『喂』吧,那多不礼貌,你们中原人不是特别讲究的吗。」
「泊熹,权泊熹。」他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启唇回她,低柔的声线听到人耳里十分熨贴享受。
「薄什麽?」和龄抓了抓後脑杓,显然没听明白。
他面上没什麽波动,却坐起身朝她招手,分外简单的动作在他这儿偏生流露出雍容风雅的意态,「过来。」
和龄鬼使神差在床沿坐下,她有些不自在,好奇地问:「做什麽?」
他没回答,兀自拿过她的手摊开来放在掌心,似乎想要把「泊熹」二字写给她,然而将要触上去时指尖微一顿,斜眸看她道:「姑娘认字儿吗?」
和龄愣了一下,她有点窘迫,摇头说不认识。
没读过书不稀奇,不仅在关外,便是中原许多女孩儿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权泊熹没再言语,他放开她的手把视线调到门前照进来的一束光影里,微微眯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姑娘瞧着不像是关外人。」
他眼里有猜疑,并没有刻意隐藏,这点上和龄很能够理解,她想他受了这麽重的伤,孤身一人埋在沙子里,要不是遇上她不就死了吗。这麽大好的青春年华,这麽俊俏的脸模样,无声无息死了怪可惜的,且瞧着一准儿是被人处心积虑给弄死的,也难怪他疑心重。
和龄起身往门边走,边走边说话,「你说对了,也说错了。我虽不是生来在这儿,却是这儿长起来的,我比本地人还本地人呢。」女孩儿清越的嗓音易教人动容。
见她出去了,权泊熹抬手在眼上遮了遮,眸中分明晦涩,然一边唇角却奇异地浮起来。活着就好,连天也不教他死吗?既这麽的,未完之业就不得不继续了。
和龄给权泊熹准备了换洗的衣物,她是个妥当人儿,打从抱她来关外的德叔去世後就一直是一个人过活,生活里大事小事都是靠自己。不过过去是她一个人,现如今却多出一个人,是她救了他,她觉得异常满足。
往日不说,其实她心里渴望有家人陪在身边,即便她对过去记忆模糊。权泊熹的到来填补了和龄对家庭成员想像的空缺,她表现得殷勤周到,他也能感受得到。她为他打水,生火烧热,又忙活着置办晚饭,彷佛是个为忙碌一整日终於归家来的丈夫操持的妻子。
权泊熹沐浴完提着袍角步出来,放眼是无边无际的黄沙,远处有骑着骆驼的商队经过,乌压压的一长排,驼铃叮当,看久了,任是再浮躁的一颗心也能够平静下来。这关外景致与京师里的富贵荣华全然是两个世界,傍晚的风拉扯着他的袍角飒飒抖动。
羊圈里绵羊咩咩叫,和龄关上圈门,提着水桶出来。乍一瞧见权泊熹,她滞了下,眼前被点亮了,果然即使是平凡朴实的衣料,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她已经记住他的名字了,欢快地叫着「泊熹」跑到他跟前,毫不避讳地上下一番打量,末了点头赞许道:「泊熹,你长得真是好看。」
他听了只感到恍惚,并不是因她的话,而是她念他的名字,已经好些年再没人这样轻快地唤他了。甜软的声口,娇媚的眸子,直把他往记忆的深渊里拖拽。
「泊熹?」和龄是知道看眼色的,看见他面色不善,她脚尖无措地在沙地上磨了磨。他定是觉得她孟浪了,想来中原的姑娘不会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可她也委屈,她就是觉得他好看呀,他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和龄对权泊熹有天然的好感,故而十分在意他的反应。幸而权泊熹很快将神思收回来,他一低头便瞧见才还十足活泼的姑娘眼下做了错事一样低垂着首,两手轻轻地绞着。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琢磨了下,改口道:「其实你长得不好看,真的……我适才也不过是那麽一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往後再也不说了。」
和龄以为自己都这麽说了,权泊熹脸上应该雨过天晴才是,没承想他脸上更黑了,乌云密布,比大漠里的黑沙暴还教人害怕。
中原男人真是不好交流……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姑娘叫什麽名儿?」权泊熹忽然开口,他自己没意识到,素来寡淡的眸光里竟带了一抹极浅的笑意,转瞬即逝,慢条斯理地道:「套句才儿姑娘说过的话,称呼『喂』未免显得没礼貌,因此才冒昧过问姑娘名讳。」
和龄其实嫌弃他说话文诌诌,她快要脑筋打结才能转过弯来彻底理解。不就是问名字吗,有什麽不能说的,「我叫和龄,和你在一起的『和』字,年龄的『龄』字。」她顿了顿,仰眸看他,「很好听是不是?」
他在心里念她的名字,两个字在唇齿间捻转,余韵悠长,便微微颔首。
她轻易高兴起来,「这名儿是母亲取的。」
她说着便似乎想到什麽,脸上的高兴也不是真的高兴,衬在落日余晖里,依稀染上落寞的味道。冷不丁的,梦中那撑着油纸伞行走在红墙琉璃瓦中的女人浮现在眼前……
「吃饭吧。」权泊熹抬脚往回走,和龄晃晃脑袋,亦步亦趋在後头跟上去,很快就站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她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吃不惯我们这儿的硬饼子,原先倒是烙了好几张,现在就算了。」她把香喷喷的米饭盛给他一碗,又把酱肉往他跟前推,「吃吧吃吧,我是头一回蒸米饭,你吃吃看对不对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