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权泊熹盯着筷子看了一时,眉头蹙了蹙,彷佛在瞧筷子到底乾不乾净,不过很快他便低头沉默地吃饭。和龄发现这人话不多,总是静静的,很神秘,像月亮湾的湖水,要人往里头投石子儿才能激起一点涟漪。
「不嚐嚐肉汤和酱肉吗?」她把汤碗往他跟前推,劝道:「你身上有伤,需要补一补,光吃米饭怎麽能行呢。」
他不回答,她就一直那麽瞧着他。
权泊熹没有在女人堆里打过滚,他是锦衣卫,後来到了顶,升任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锦衣卫常在宫闱行走,身分特殊,皇上有要求,因此他们往往是不近女色的,禁慾色彩可谓非常之浓厚。
东厂都督是碰不了女人,他们则不能碰。一旦沾染上女人,身体有了慾望,万一和后妃有个什麽牵搭不是教做皇帝的戴绿帽子吗,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怎麽总不理人呢?」和龄眼睛张得跟葡萄一般大,好奇又困惑。她咬着筷子看对面比雕塑还像雕塑的男人,忍不住拿手指戳他的手臂,「泊熹从前是做什麽的呀?你受了这麽重的伤,是有仇家吗?很厉害的仇家吗?」
他的视线停驻在她堪堪收回的粉白指尖上,眸光淡淡地复看向和龄。
她生了双娇娆的桃花眼,认真瞧起人来总像是存了分道不明的暧昧在里头。权泊熹眉心微拢,不禁别开视线,须臾生硬地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不许问。」
他的本意是为她好,和龄好像也能明白,倒是压下强烈的好奇心不过问了,只是对他只吃饭不吃菜的行为表示由衷不解。
後来才知道,原来权泊熹是素食主义,人家根本不喜欢吃肉,顺带的,她甚至怀疑他连女人也不喜欢……
入了夜,沙漠里就冷起来。权泊熹睡在狼皮褥子上,闭着眼睛心思重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和龄收拾好碗筷便立在屋子正中间,怎麽办好呢,她寻思着,只有一张床啊,眼下让给权泊熹睡了,他是客人,又有伤在身,跟病人抢床似乎不大好,看来只好打地铺了。
和龄怕打搅到权泊熹思考人生,就蹑手蹑脚地爬到床里边去拿狼皮毯子。毯子压在权泊熹手腕处,她小心翼翼构了半天也构不到,手臂酸得她直翻白眼。
一直躺着不动声息的人却睁着眼睛打量她痛苦的样子,良久才疑惑地问:「有什麽事吗?」
有一瞬间她怀疑他是故意的,然而联想到权泊熹一直以来的淡漠,她想自己一定是多心了,权泊熹才不会是这样的人。
「啊……你睡你睡,我吃多了消化消化。」和龄笑咪咪地看着他,等他没动静了便又去构那条顽固的、被压得牢牢的狼皮毯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是何必呢,死鸭子嘴硬个什麽,直接叫他拿给她不就是了,何苦在这里找罪受。
思及此,和龄就往床里又爬了爬,她在权泊熹衣角上很轻地扯了扯,「麻烦了,我的狼皮毯子教你压住了,拿半天拿不出来……」
权泊熹把毯子拿起来,她白纤纤的手臂立时伸过来要接,他却缩手掩在背後,这下子和龄闹不明白了,「泊熹也想用这条毯子吗?」
他下了床,站在床前看着半跪在床角的她。十六七岁的年纪,有着江南女子窈窕纤瘦的身形,这会儿烛火朦胧,她的身影几乎只剩下小小的一块儿,火光在她脸上跳跃,这样暖黄光晕下的青涩面庞竟意料之外地让人感到温暖。
面前的小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权泊熹闭了闭眼,正是明确这一点,他才会在初醒的时候压下杀意。然而他的行踪不能透露出去,哪怕将来不是她有心说出去,却不能不防备着东厂番子来确定他死了不曾,到那时可就不妙了。
和龄看着权泊熹拿着毯子下了床,心想他该不会是突然开窍,晓得要谦让了吧?可是他身上伤还没好透,晚上地上凉,凉气入体可不是好玩的,罢罢罢,看在他有这份心的分儿上,今晚她睡地上也睡得值得了。
和龄往床畔挪了挪,权泊熹突然将手上的狼皮毯子放下,眼底深处有一闪而逝的寒光,嗓音温凉地道:「你还有什麽要说的吗?」
她面上惘惘的,眼睫忽闪,旋即粲然一笑,把毯子抱了个满怀,从床上跳将下来,边还把高高的他往床上推。
「大晚上的有什麽可说的,你白日话不多,这会儿怎麽有了兴致?要聊天还是等明儿吧,明儿我带你往我们店里去。」她笑睨着他,「那里吃食上选择能多些,你今儿光吃饭了,这样怎麽成呢,受了伤却不晓得疼惜自己,竟比集上裁缝铺里老阿婆的孙子还傻些。」
异样的情绪在权泊熹心间升腾起来,她的笑容有感染力,暖融融地席卷他全身。他看着她笑弯弯的眸子,一时杀意难再起,想着还是再等等吧,再缓几日,等伤好全了再动手,今儿毕竟晚了。
和龄做事的客栈叫作鱼跃门,是方圆百里唯一一家提供食宿的地儿,每日里虽没有络绎不绝的客人,但也不至於无人造访。倒是前段时间比较热闹,来了好些乔装改扮的人,通身穿着一色儿皂靴皂衣,头上戴着阻挡风沙的皂纱帷帽,作工考究,轻易就与关外人区分开来。
昨夜不知何故又来了一拨,在大风沙的当口投宿,个个儿凶神恶煞不说,腰间还挂着尾部细弯弯的长刀。
秦掌柜有见识,一眼便认出来这帮人不是东厂的番子就是锦衣卫的人手,佩在腰间的跨刀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因外形颇为阴柔,故名绣春,是极易分辨的。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掌柜心里直打鼓,最怕就是这些当差的官爷,朝廷里没事儿就溜出些悬赏通缉的高手,高手们约好了似的都往关外躲,於是沙斗子这块儿鲜少有平静的时候,那些商旅也不敢贸然在此投宿,唯有知晓内情的道上人能安然在鱼跃门这黑店住下。
客店里伙计们担忧了一整晚也没出什麽事,那些夜晚投宿的番子并没有异样,或许只是途经此地,意识到这点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
银宝在大堂里招呼客人,她往门上走了走,余光里忽瞧见和龄来了。光是和龄不稀奇,稀奇的是和龄边儿上那人眼生得很,高高长长的身量,皮肤细白,衣袂飘飘若谪仙,行走在这沙地上,阳光照着能发光似的。这麽个人,是和龄拉的客人吗?
外头和龄一头走一头跟权泊熹搭话,她指着鱼跃门客栈道:「就到了,一会儿我叫金宝给你做好吃的。你别瞧我们这儿地方偏,我们掌柜的过去可是在中原待过的,是後来才到了这儿来。我跟你说,我们这儿不大太平,一会儿我说话,你别开口,知道了吗?」
权泊熹半点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他率先进了门,直接在墙角的一桌坐下来。木头桌面横桓着刀剑砍过的痕迹,斑驳不堪,应是有些年头了。他环顾四周,再看和龄那一脸和熙天真的表情,眼里有了微妙的变化。
银宝一把将往权泊熹那儿走的和龄扯到边角里说话,她偷摸着指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早瞧你近来怪怪的,他是哪个?生得这麽好的相貌,别是你拐来的吧?」
「呸呸呸。」和龄昂了昂脖子,忽而促狭起来,「以後他就是我相公,不许你盯着他瞧,仔细我告诉金宝去,晚上他给你好看!」
银宝红了脸啐她,她脸皮儿薄,忙忙地转身招呼客人去了。和龄得意地弯了弯唇,一转头却发现权泊熹在看着自己,他表情总是淡淡的,她也瞧不出什麽,笑微微挨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泊熹饿了吧?你等着,我到厨下拿吃的过来。」
「不必。」他拉住她腕子,素来淡漠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我吃素面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