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去解决他们。」他低了下巴睇她一眼,一瞬间墨色的发丝被风撩起,衬着碧天如洗,彷佛氤氲在清水里的妖娆墨痕,五官越加清晰立体。
和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着他,她对美好的事物没有抵抗力,竟像个呆子。
权泊熹无暇顾及她在想什麽,攒着眉心耐心嘱咐道:「别乱跑,待在我能看见你的位置,你听见了吗?回应我一声。」
「喔……好。」她想说她就站在这儿,可话音才落,那道颀长的人影却已飞身掠到那边几个番役後头了。
权泊熹的衣袖里灌满了风,随着他一行一动猎猎飞扬,像极天幕里流动不息的云朵。杀人也杀得轻狂从容,热血飞溅却沾染不了他半分,从从容容好似春日四月天的分花拂柳。
和龄简直不晓得作何感想,就像发现了别人都没见识过的宝贝,而这个宝贝是她捡到的,所以她想当然地以为他会一直陪着自己。
这里闹出了动静,更多的东厂番役闻声而来,和龄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脑子里绷着弦,打眼瞧权泊熹,他却一派冷戾之色,绣春刀使得出神入化,丝毫不见惊慌,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和龄不由觉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很重要,在真正的高手跟前,一切武装团夥都是纸老虎!
她站的墙角位置本来十分隐蔽,可东厂的人不是吃素的,权泊熹对和龄若有似无的注视引起了番役注意,那夥人寻思着这墙角的妞不错,难不成是权泊熹的人?明的不行就来阴的,反正也不是正人君子。
权泊熹确实是分了心神在和龄站着的位置的,他倒不觉得自己是担忧她,只是具体因何一时也说不上来。
错眼间,余光里几个番役提刀朝和龄跑过去。权泊熹眼皮一跳,下意识地飞身掠过去,他一把将愣怔住的她扯住挡在身後,刀光剑影里杀人如麻,神色却不似先头写意悠然,毕竟要护着和龄,他行动上难免束手束脚,又怕误伤到她,渐渐感到吃力。
和龄看着面前修长却坚挺的背影,难以名状的悸动忽而从意识深处翻涌上来。她这短短的十来年,除了过世的德叔待她千好万好,德叔死後,世间再无人可依靠。
和龄面上戚戚然,左顾右盼却不见金宝、银宝的身影,那两个家伙不定躲到哪里去了。过往客栈里出了什麽事儿,他们都是一块儿躲的,可现在不是,她和权泊熹扯上了关系,他身分存疑,被这麽多东厂番役追杀,想来不是什麽好人。
和龄本以为权泊熹不会管自己的,他却给了她出其不意的回护,这样的会心一击,实在教她心跳加速。人都有脑子发热的时候,和龄一咬牙一跺脚,出於不愿意拖累权泊熹的缘故,准备从他背後跑出去。
她是下了八辈子的决心才作出的决定,没承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呢,那厢权泊熹就把番役们解决了个落花流水,剩余的跑的跑、伤的伤,要多惨烈有多惨烈。
他喘着气回身看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白净的面颊上溅上了血点子,两厢映衬,温润的脸色越发皓白如月,红色的血珠越发鲜艳惹眼,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吓着了?」他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下巴微扬,笃定道:「一开始便不该出来寻我,你不寻我,也不会白受这一场惊吓。」
他不懂她的心思,和龄缓了口气,调匀适才紧张的呼吸,她不全像权泊熹说的吓着了,纵然惊吓是有,可也不是头一回观战,区别在於这一回她自己牵涉其中罢了。不过这次其实还是有收获的,她唇角漾起个不易察觉的笑,却怏怏地道:「那怎麽办呢,横竖惊吓已经受了,你预备补偿我吗?」
权泊熹从她青涩的面容上移开视线,抬袖抹去脸上血渍,沉默了一时方道:「对不住,恐怕没法儿补偿。」
眼下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依着刚儿的情况,他身手虽不似从前灵便却也尽够了,回去一路上不会有问题。想到回京师,他归心似箭。
处心积虑谋划这麽些年,结果在东厂大档头手上吃了亏。祁钦不足为惧,他从前不把祁钦放在眼里,日後更不会。乃至东厂都督万鹤楼,也不过是他接近樊贵妃的垫脚石。
想到樊贵妃,权泊熹的视线不觉又凝在面前人玉雪剔透的面容上。他仔细地看,发现二者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不是五官的相似,大约是神韵,神韵这东西委实难解释。
樊贵妃是三十有五的年纪,保养得再得宜,衰老也从骨肉皮下一丝一毫渗出来;和龄不同,她是鲜活跳脱的,然而偶尔露出的表情却教人纳罕,真是很有几分相像。
和龄没有被权泊熹看得不好意思,说话听音,她有些不好的预感,手指掩在袖子里,踌躇着问:「泊熹,你伤好了,是不是要离开了?」
她的不舍显而易见,他感到讶然,觑了她一眼,别开视线缄口不语。
「不能不走吗?」她追问他,脚尖往前一点站定到他身前。
这次权泊熹倒是答得很快,他说:「不能。」话毕也不看她,心下略有些烦躁,踱着步子看向远处一片飞沙滚滚的所在。
「真小气。」和龄恨不能推他一把,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呢,一点儿结草衔环的意思都没有,白眼儿狼、扫把星,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实在可恼!
不远处几队人马扬起黄沙漫天,方才还得眯着眼睛瞧,这会儿似乎一抬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和龄还想说这些是不是又是来抓权泊熹的人马,想带他到地窖里藏起来,但是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
这群人马领头的几个皆是鲜衣怒马的姿态,衣着光鲜,兴许是才打驿站休息了过来的也未可知,否则沙漠里晃一圈试试,断然不会这麽乾净齐整的。
权泊熹不禁回头看和龄,她果然在那儿歪着脖子打量突然出现的於她而言的陌生人,面上含着点警惕。
他莞尔轻笑,两边唇角微微上挑,眼里蕴了光芒似的。这烟沙朦胧里的风华绝代落在她眼里有说不出的况味,似乎有双无形的手,把她的心温柔地托住,整个人都为之一滞。
打枣红大马上下来个人,身条笔挺,飞鱼服在他身上穿得严丝合缝,甫一下来就对着权泊熹跪下,後头的人也瞧清了是他们指挥使大人不错,心中惊喜,呼啦啦跟着下马跪倒一长串。
权泊熹抬了抬手,锦衣卫们便都站起来。
领头的叫笃清,上前道:「属下前头教东厂的人绊住了手脚,这才姗姗来迟。昨儿收到消息,晓得东厂这帮孙子来了沙斗子,千赶万赶,不想还是差了一步。」
权泊熹挥手制止他说下去,笃清会意,吹了个口哨,一头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便从队伍里笃笃走出来。权泊熹翻身跃上去,底下人有条不紊地递幕篱、递巾栉。他接过来在脸上揩了揩,随手将巾栉抛下,一手扣着幕篱戴在头上,平静无波的面容便隐匿在渺渺薄纱之後。
四野除了风声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和龄瞧明白过来,蓦然发觉权泊熹原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提着裙角小跑几步,还没到他视野范围之内就被锦衣卫伸臂拦住了。
和龄仰着脑袋朝他的方向望了望,这麽一瞧,突然觉得他和她只比陌生人熟悉那麽一点儿。她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什麽,人家终究只是过客,从没承诺过要留在这荒蛮之地陪她,既如此,她若同他道别,只会显得格格不入吧。
马上笃清转首看那边垂头丧气的半大姑娘,再看他们大人,眼睛转了转。
他们锦衣卫明面儿上从没有找女人的道理,便是那些家里给身在锦衣卫的儿子定亲的父母也都是暗下里操作。笃清眯眼睛细瞧和龄,只觉得这女孩儿生得着实的好,光是那双烟波轻拢的桃花眼就教人失神,削肩窄腰的,衣饰虽质朴,却掩不住浑然天成的娇憨美态,想必消受起来滋味儿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