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6)
至于那件暧昧的事,人们说得似是而非,“十年动乱”
期间不实之事多着呢。
那个一直紧跟孙绍策的努力沪剧团派团干部、党小组长金志耕,也在歉意之下回答得掷地有声:“不要相信别人的胡言乱语,孙部长是好人,否则官复原职后怎么还能升了半级呢?”
我完全没有料到,孙绍策会有这么好的口碑。
口碑与石碑不同,石碑可以凭着旨意乱凿一气,口碑却是民间版本,是活在人世间的精灵。
莫非,我和我母亲对孙绍策有误解,有偏见?困惑与迷茫像丝线,千绕万绕,把我裹成了蚕蛹,我如何能咬破绵厚的外壳,飞出去寻找真实的答案?天哪,谁能助我?偌大的上海能以真情相告,并能使我信服的大约只有我那病榻上的父亲了。
父亲在医院里,正被喉间创口的绿脓杆菌折磨着,每一天都过得十分艰难。
最后一次探望父亲是和外子一起去的,他摸出一个小黑本子,翻开一页递给我,上面是歪斜不齐而又力求工整的两行字:“健康的老人皆大欢喜,痛苦的老年连累少年”
显然父亲已料定我的归期临近,以这两句千难万难挣扎着画下的字,表达对我们酷暑南下的歉意。
心酸痛,泪盈眶,老父朝不保夕,我安能再给他添累?父亲以旁人难以察觉的转动,一星星地蹭近了我的身边,父女俩几乎鬓发相磨,他合着眼,鼻翼一鼓一鼓,仿佛是贪婪地捕捉我身上的汗味。
我言语哽噎,试图喝口水润润枯涩的心灵,微微抬身,发现衣角被老父紧紧攥住,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猛睁双眼,因瘦削那眼睛显得特别大,亮亮地射出一种非人间的灼灼光彩,旋即,层层雾霭冲散了神光,携带着惊惧抓住了孤独无助的老人,如同当年苏州河的水黑黝黝黏稠稠,流向病室的地板,沾湿了我的双脚,淹没了我的膝盖,壅塞了我的胸腔,我听到了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阿波囡,我们三个一道回去”
久违了,亲切熟稔的乳名!
一行泪珠应声而出,泪线再难掐断。
我仿佛重又回到从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父亲身穿运动衣,手抓网球拍,一身的汗一身的朝气……哪怕是1989年我回沪探望,父亲也已住在医院里,告别之时,父亲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方火腿相赠,说是趁医生护士不备,偷偷换掉病号服去静安寺买的。
这就是我的充满爱心的父亲,爱心中带有几分孩子式的顽皮。
而眼前我的父亲只剩下芦苇般的轻脆,几处骨节岩角般突出的嶙峋……我还能说什么,还能问什么?但我的心底依然有一份渴望,渴望他能消我迷惑,洗却我母亲的冤屈。
然而,我哪能再去打扰父亲最后的安宁。
我没能开口,但我没想到这是我见到父亲最后的一面。
1990年12月17日凌晨6时半,我接到惠儿电话,父亲因颈部动脉大出血于零点25分在华东医院去世。
弟弟于17日抵沪,我作为父亲的长女,要去执掌遗产的分割。
父亲的遗体告别平和而宁静,上海市文化局局长孙滨出席了追悼会,主持者是他的学生上海沪剧院院长陈剑云。
这里没有丁阿姨去世时的那份喧闹、火红和繁华。
1989年父亲曾写下一首诗:“来去匆匆如一梦,生前无就平又庸,我若一旦别离时,草草收殓莫惊动”
1990年6月又在《我的遗嘱》中表示:“坚决不要烧香点烛,择地安葬,骨灰撒于黄浦江”
原来,父亲早就安排了自己的后事,第一不要“香烛”
迷信,第二不与前妻“择地安葬”
,第三不去革命公墓,不愿作为丁阿姨的家属附骥。
死了,了了,随水而逝,随风而去……父亲遗嘱的那种大化境界让我的心酸楚不已,滋生出从未有过的对父亲的依恋,在灵柩缓缓推走的时刻,我忍不住裂帛似的呼号:“侬跟我回北京!
”
一只手牵动我的衣袂,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太太,把一只白色的赙金袋塞入了我的衣兜。
猛然间我记起了她,在丁阿姨的追悼会上,也是她塞给我九十九元赙金后无言地离去。
父亲说她是小阿婆干女儿豆芽阿毛。
小阿婆去世后就一直没有来往。
这次,我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回华亭路吃了一碗豆腐饭。
我原以为她的外号叫“豆芽阿毛”
,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和小阿婆一样,本无名,登记户口时随意地在朱姓后添上了“阿毛。
两个阿毛结成了干母女,情似亲生。
小阿婆去世整整二十九年,她和顾宅、丁宅没有往来,但仍然年年祭奠小阿婆,仍然参加干娘子媳的葬礼。
尽管没有人通知她,尽管她是从报纸上获知噩耗,尽管在葬礼上她普通得如同一滴水,然而我无法不感动。
望着这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奢望无要求的老太,我内心开启了一扇亮堂的窗户。
最善良、最纯朴、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拥有普泽众生的大爱……父亲走了,母亲的死因仍是我心灵的盲点。
在我的再三叩问下,弟弟出示了长宁区委1972、1973、1978年的三次结论。
其中:“顾月珍同志历史是清楚的,解放后积极演出现代戏,总的是好的,是执行**革命文艺路线的。
生活上犯有错误是事实……”
顾咪咪所言非虚。
非常奇怪的是,当我证实了母亲曾被孙绍策玷污,我内心突然丧失了对孙绍策的复仇意识。
他的妻子原本是护理过他的护士,后来神经失常,道义上他们不能离异。
孙绍策独居于办公室,长年累月也会有男人的需求。
据说孙绍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问题。
孙绍策不是何慢伯伯,他一眼就认定母亲是个“简单的人”
,利用了母亲的单纯和对党的报恩思想,在不经意间践踏了母亲心灵的芳草地。
这是男子中心社会的悲剧。
人无完人,金无足金,我父亲不也有过类似的寻欢作乐吗?差别在于父亲还承担一份永不推卸的责任和坦诚的勇敢。
“你母亲看起来很柔弱,内心很坚强”
这是何慢伯伯说的,儒雅的何慢伯伯不会欺侮我母亲,会给我母亲一份真正的尊重与平等,然而却无缘在一起。
我母亲这辈子曾收过许多学生,有像顾咪咪一样的相知,也有运动来时朝母亲抡巴掌的“革命者“,现实生活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曾试图追随逝者的足迹一路寻去,然而有什么意义?死者已矣,荒唐年代的荒唐事我还能去怪罪谁呢?最后,我为母亲选择了长城脚下的“华人怀思堂”
作为她的安息之地,那里有名动文坛的冰心、老舍等人的墓地。
12月28日清晨,我们包租的运输船缓缓行驶,雾锁淞江苍茫一片。
船舱内回荡起沪剧院同仁演唱的解派唱段,弟弟将红布包解开,打开了骨灰盒盖子,我的手猛地一颤:骨灰并不是寒灰,而是细碎的石膏状块,硬硬的冷冷的,白灰灰的有一份质的沉重。
我抓起一把撒向大海,海浪很快就接纳了我的父亲,浪一涌就瞬间消失。
一把又一把地撒下,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我的视线,心儿像被虫儿蛀空了似的虚无,有好多双手在我眼前晃动,江水滔滔,依稀记起一则传说:公元313年,印度洋漂来两尊绢丝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
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浮海石像碑记》,敦煌莫高窟就留存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
那壁画成了上海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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