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4)
黑暗中不知小海从哪里窜出来,指手画脚地说:“是惠儿贴的,是惠儿贴的……”惠儿?自己的女儿?……这真是叫解洪元大跌眼镜了。革命真正起来了,堡垒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走进门,没人提烧饭,也没人想吃饭,只有小海这里那里地翻饼干筒。天全黑了。门被撞开,解惠芳出现在门边。孩子就是孩子,解惠芳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孩,自她三岁进入丁宅,一直成为受气包和出气筒,烽烟四起,她在小学里又成为“黑五类”子女,学校造反派要她和父母划清界线,她回家就贴了两条大标语。标语贴完,照常出去玩,等到天黑了,肚子咕咕叫,又回家来找饭吃。父亲看见她怒不可遏,关起门来大声呵斥,心火一起抡起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被丁阿姨挡住了,只听得扑通一声,高傲的丁是娥双膝一软竟跪在了非婚生女儿解惠芳面前:“惠儿……姆妈求求侬……”解洪元傻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丁阿姨拉他同跪,他倔倔地站着,不肯跪下。夫妻俩内心都有些怕,外面已经够乱的,假如内院再起火……解惠芳人小心嫩,脑子也单纯,在造反派的逼迫下,标语刷是刷了,却没有想过有什么后果。当母亲跪在自己面前时,吓都吓死了,捧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摇:“爹爹……姆妈……我再也不这样了……”“革命”还在进行。“人沪”内部有关陈荣兰生活作风的流言,几经传播,苍蝇变成了大象,大象又变成了迫击炮,步步紧逼着陈荣兰就范。但想不到的是陈荣兰掠掠头发,从容不迫地回答:“哪有这种事?谁看见了啦?拿出证据来!”会场哑然。流言本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哪有真凭实据?但是谁也不会想到,我的丁是娥阿姨会“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揭发:某日清晨,她有事早来团部,亲眼所见陈荣兰从某某房间里出来,衣衫不整……有人看见我的父亲缩在会场一角,头颅深深地埋入了两个臂弯中间。是事实还是空穴来风?1957年的“再版”啊,这是耻辱。虽然人人知道他解洪元主宰不了丁是娥,但毕竟他们是合法的夫妇,丁是他的老婆!解洪元恨不能一脚跺出个可钻进去的地洞来。陈荣兰缓缓侧转身,目光里有惊愕,有愤怒,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睫毛微微闪动,仿佛是要用眼皮把丁是娥夹起来,甩在最不干净的泥淖里。她依然坦然,依然顽强,抗声回答:“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想象不能代替事实。退一万步说,我执行的是革命红线,就是有生活问题,又能怎样?”好一个强项令!丁阿姨见这一招不灵,随之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揭发康平路会议时两个女人在厕所里的密谈:“反中央”三字成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明明知道“反中央”还要负隅顽抗?一时间,陈荣兰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使陈荣兰顶上“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革命样板戏”的特大罪状。在丁阿姨的周围,我很敬佩陈荣兰。一个女人要做到笼住丁是娥这样的艺界精英,又要把自己所管辖的团办成几进北京的样板团,还要从艺术上的一窍不通到无所不精的行家里手,谈何容易!更难得的是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坚强无畏。然而,上苍似乎没有给好人以平安,她被“解放”之后,在骑车去开会的路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一次车祸中。命乎?运乎?呜呼哀哉!应该责怪丁是娥阿姨吗?说到底丁阿姨仅仅是为了自救。这种笨拙的自救方式纯粹是为了转移矛头。如果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陈荣兰身上了,那个“万炮齐轰”不就会少掉一半火力?因为运动总是要有对象,有人整人,有人被整。丁是娥原以为被整的会是当权者,可从乡下回来,她发现自己成了被党支部抛出来转移目标的对象。人在某种时候只求生存,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丁阿姨也有她的致命弱点,她是那种离开了鲜花和荣誉就很难活下去的女人,有太强的虚荣心,所以也最害怕忍受孤独,最害怕被孤立。丁是娥困兽犹斗,总希望突发奇兵冲出重围。她一直是我行我素,敢说敢作的高人。这一次能救出她自己来吗?不。在那个失控的十年,她熬了整整八年,直至1973年9月才重获人民的身份,却仍未恢复组织生活。她一边是诚惶诚恐地喜获解放,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投身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中去,非常积极地追随第一期轻骑队下乡。在公社、田头、海滩边演唱,和《追猪苗》剧组深入奉贤乡村牧场体验养猪生活。偶尔遇到老朋友射出真心的关爱:“老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她会赶紧打断对方的话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文化大革命太有必要了,我简直是重生,得到了新生。”我的丁阿姨确实“新生”了,她像凤凰涅。1977年1月8日,上海沪剧团悼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丁是娥主动请缨,选择了难度极高的《赋子板》,唱《鸡毛飞上天》中的“从前有个小姑娘”唱段,共有八十八句。停了十年的嗓子初试失利,吐字和嗓音都沉湎于哽咽的干涩之中。1960年,这个戏的成功曾使丁是娥在编演现代戏上登上了一座高峰,也使她在唱腔设计上登上一座高峰。这一出根据建襄民办小学教师吴佩芳的先进事迹编写的现代戏,**主席看过,周恩来总理也看过,他们都给予肯定,总理称赞它“刮刮叫”。什么叫“刮刮叫”?这就表明周总理是丁是娥的艺术知音,是襄助她事业发展的“贵人”,周总理的仙逝怎能不让她伤心?热泪一串串,一上台就失去控制。有人说她再也回不到十年前了,丁阿姨沮丧极了。父亲劝丁阿姨别着急,他认为难度固然是一个问题,十年未登的高难度唱腔一下子要上去是不容易,但心里极度的悲伤也是原因之一。他鼓励她抛开闲言碎语,拂去冷雪冰霜,一次次调整心态,一回回冲上聚光灯的中央。也许心灵力量是最伟大的,丁阿姨有我父亲这样一个家庭艺术指导与心灵牧师,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父亲把自己“化”在丁阿姨的成功里了。这是牺牲,但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把丁阿姨看得比自己重,把她的成功看得比自己成功更高兴。就这样,共过患难的夫妻有了心心相印的默契。丁阿姨经过几度调整,终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再度唱红上海滩,电台录音,电视录像,街头巷尾传唱“从前有个小姑娘”。1978年8月,丁是娥出任上海沪剧团团长。作为演员,她刻意驰骋于红氍毹,作为一团之长,她清醒地意识到自身已经五秩晋五,观众的怀旧是暂时的,喜新厌旧是铁的规律。1980年2月,电视里播放着十一届五中全会公报,当播到为**平反昭雪时,解洪元丢下饭碗,拍起手来,紧接着劈劈啪啪的鼓掌声在饭桌上响成了一片。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芦荡火种》。春风又绿江南岸,应是“芦荡又绿,火种重燃”了吧?丁阿姨一激动就提出重演阿庆嫂。等到她提出,剧团的同仁问:“侬的身体来事(行)勿?”这一年,丁阿姨连动两次大手术,恢复不好,刀疤还在隐隐作痛。万一用力用得刀疤爆裂?但丁阿姨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住。后来连医生都说可以一试时,就别提有多开心了。剧组成立了,基本上是二十年前的原班人马。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