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俞念洁无心去细究原因,脑中却忽尔浮现,方才自己被穆池拉出房外跌倒时,湛子宸走过来扶起她,并撵走穆池的那一幕。
「为何王爷会说,是白辰……不对,应该喊他一声世子爷才是。」
俞念洁面容沉静,眸光定定地观察着穆池的表情。
穆池不敢有任何异举,只是垂下了眼,平视前方的地砖。
「世子爷为何会说,只有我能替王爷治病?」
穆池万般谨慎地答道:「这是大人与世子爷私下的事,我无权亦不得过问。」
「穆公子可曾听过世子爷提起我的名字?」
「不曾。」
闻此言,俞念洁沉默了,好片刻方又启嗓:「王爷身上的伤疤是从何而来?」
穆池一僵,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慌乱,久久没出声。
俞念洁笑了笑。「看来,穆公子有口难言,我这是在强人所难。可倘若不弄清楚王爷身上的疤是如何留下,怕是很难对症下药。」
穆池紧皱眉头,眼神闪烁不定,几度望向床榻上的湛子宸,面色犹豫。
俞念洁有的是耐心同他耗,也不开口催促,就这么等着。
良久,穆池吞吐地说道:「王爷生来便带有恶疾,每当发作时,便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得有人制止王爷……」
「你的意思是,王爷身上的那些伤,全是人为所致?」俞念洁惊愕不已。
穆池不语,那神情一看便是默认。
「他身分尊贵,王府竟然容许这样的事情?」
「……还请夫人见谅,这是羲王府里的私密之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亦不敢向夫人透露太多。」
俞念洁正欲再旁敲侧击问话,床榻上的人影蓦然有了动静。
「大人!」穆池激动的凑上前。
湛子宸缓缓睁眼,先是看了穆池一眼,随后又望向榻旁的俞念洁。
他明明无病无痛,却是面色苍白,异常虚弱,呼息与脉搏甚是凌乱……俞念洁一直握着湛子宸的手,为他把脉。
湛子宸顺着臂上那阵温热望去,看见那只细瘦雪白的小手,轻按在他的腕上。
倏忽间,他混沌的脑海中,浮现一张流着泪的面庞。
那张脸,是他自己……却也不是他。
湛子宸皱起墨眉,不知在对谁生气,猛然挥开俞念洁的手,斥道:「滚开!」
俞念洁怔住,眸中除了惊诧,更掠过一抹受伤。
见状,湛子宸只觉胸中一阵搅动,好似天翻地覆,剧烈的疼痛正撕扯着他。
「够了!够了!」湛子宸咬紧下颚,大手揪紧前襟,俊雅的脸庞因承受不了胸中的剧痛而扭曲。
见湛子宸双手紧按胸口,又将发作,穆池急忙上前查看。
岂料,这一回他竟晚了俞念洁一步。
面对亟欲发狂的湛子宸,俞念洁没有躲开,而是主动靠上前,探手按上他的手背。
紧紧握拳,僵硬得近乎痉挛的大手,被那份柔软覆住的那一刻,如遭雷殛。
猛地一个激灵,湛子宸抬起眼,反手抓住了她。
却见俞念洁不惊不惧,美眸盈盈,迎视着湛子宸的恶瞪。
湛子宸心底清楚,自己这一连串诡谲的反应,全是因为「他」在作祟!
「没事的。」
娇柔安抚的声嗓,比起那一碗碗药汤,竟要来得奏效。
当她的手拉开他按在胸膛的拳头,当她反复念着那句「没事的」,当她扶着他的肩,以着无比柔弱的力气,将他压回榻里,身上那股剧痛,竟然奇异般的被治愈了。
重新平躺下来的湛子宸,不再抗拒俞念洁的安抚,反而紧紧抓住她的双手,试图从她身上寻求治愈这痛的解药。
退至一旁的穆池,看着眼前这情景,竟是目瞪口呆,无法言语。
俞念洁坐在榻畔,不抵抗亦不闪躲,就这么任由他紧握双手,甚至将她扯近身前,几乎是半搂的姿态依偎着。
两个人,目光相接,黑墨般的瞳眸里,浮映着里两张面孔。
湛子宸望着这个女子,只觉多年来一直纠缠着他的梦魇、痛苦,全在她的凝视与碰触之下,不药而愈。
……他被算计了。
待到疼痛渐缓,湛子宸心中浮现这个念头。
他记得很清楚,怕是到死都不会忘,白辰最后一次对他说的话——
「很痛苦吧?把这痛给记牢了,这痛,终其一生都会跟着你,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白辰当时的面孔,早已不复往昔的温雅,只剩下愤怒与仇恨,以及凌乱的狼狈。
彼时,他用着憎恶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开始嘲笑他的无能。
他说:「如若你不去找她,那么,你便准备承受这痛苦至死。」
「她是谁?你为什么要我去找她?」湛子宸冲着那张宛若照镜般如出一辙的脸庞吼问。
「楠沄镇,妙心堂,俞念洁。」
说这话时,白辰端着笑,他面庞削瘦,浑身浴血,披散着长发,衬上那一身白衣,曾经的翩翩谪仙,成了地狱恶鬼,凌厉骇人。
而后,他离开了。
白辰一走,湛子宸如遭诅咒,不分昼夜,不分时序,身上每一道旧疤,总在想起白辰,以及他所提及的那个名字时,仿佛烈火灼烧似的剧痛难耐。
他不信邪,就是不信!
死活拖了两年之久,哪怕每当病发时,会痛不欲生的倒在地上打滚,哪怕痛起来便会发狂似的六亲不认,他依然不信邪!
直到不久前的夜里,他发觉白辰曾回来王府,甚至在书房里留下一封手信,他终于无法忍受,领着一批随身护卫找来了楠沄镇。
如今,见着俞念洁,他总算明白,何以白辰会引他来此。
这分明是「他」的诡计!
湛子宸眯起眼,心中聚满怒气,可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温婉的女子,用着柔细声嗓安抚自己,他忽然有些明白白辰的心思。
看来,俞念洁并没有撒谎,十年前的白辰,确实是喜爱她的。
白辰与她,当真是夫妻……只是,白辰为了躲开羲王府,躲开他,竟然甘愿隐瞒身分入赘到俞家,甚至在离开楠沄镇之后,又引他回来见俞念洁。
思绪一层一层地被梳理开来,湛子宸闭起眼,只觉疲惫不堪。
「……没事了。」
他睁眼,看着俞念洁俯下身,一缕长发垂落在他眼际,低掩的美眸直直凝视,似想从他脸上寻觅白辰的痕迹。
眉头皱起,他不悦的哑语:「我不是白辰。」
俞念洁只道:「我知道你不是。你是羲王,湛子宸。」
当她吐出他的名字时,他的眉头一松,体内那股蠢动的异感,如被封印一般,慢慢退回最阴暗的角落处,安分地待在那儿。
他闭眼,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掌中那只柔软的小手,而后,沉沉入睡。
入睡前,意识昏昧之际,他依稀能感觉到,那只柔软的小手绕到他的颈后,轻轻抚过上头的一道旧疤……
连着数日,风雪漫天,整座楠沄镇如遭冰封。
碰上这么大的雪天,妙心堂自然不可能开门做生意,可药房的炉灶却没冷下,俞念洁依然天天上药房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