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行车?

我的自行车?

在中学读书时,心里最难过的事情便是同学们有自行车,而我没有。向父亲母亲要钱买一辆车,他们总不答应,理由是我年纪太小,怕路上危险。的确我是班上最小的一个,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同班个子最高的都有同父亲一样高的了。想到这里我也就无话可说,但是心里是不服的。初中读完进高中时,父亲忽然答应我买车子了;我要求买一辆好点的车,父亲也同意了。我好高兴地拉着一个大同学一道去买车,身上带了五十块钱,是有生以来没见过的最多的钱。我心急得很,跑进第一家铺子,就买妥了;是英国货,狮轮牌,有一个商标:印着一个狮子,旁边一个轮子的。用了四十八块钱。车到了手,我忽然胆怯起来,不敢骑它——我早已骑得很好了——也许是怕骑坏了;一直推到家里,那喜悦,夹杂着惊异,是难以描摹的。天黑了我把车推到卧室里,端详,抚摩;蓦地觉得这不像真事情,很像是做梦。夜里睡不稳,一夕数惊;几次开了电灯,起床看车子在不在;车子是好好摆着的,有黑有白,发光发亮;但我终于搬了一张小凳子坐下看着车子,直到天明。以后的几天里,我没事就擦车,出出进进,擦得纤尘不染。再以后便稍微懈怠了。几个月之后,只有一次临睡前看见它孤零零地靠在院子里墙脚下,心中大为不忍。把它重新推到卧室里过了一夜。再往后,甚至于外面下雨的时候,我也不会记得它是在外面淋着雨了。它美丽的姿色逐渐消失,车把和轱辘,甚至于生出锈来了。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怎么?你的宝贝车子失了宠?打入冷宫了?”不是的,它只是经历得不怕风雨,生活得更顽强而已。我怎会不爱它呢?它每天带我走那么多路。它对我很忠实,我骑了它四年只摔过我两次跟斗。一次是在东长安街。柏油路刚修好,铺的沙土太滑,一个急转弯,把我滑倒,摔出去很远,结果我的两个手掌全都被沙子刮破。好在是手掌,我时常握起拳头,谁也不知道我受了伤。那是丢人的事情。第二次是在北河沿。黑夜,我没带车灯,为了躲闪对面一个也没有带灯的人,而且我右手还拿了一个新买的电灯泡;车一歪,摔倒了;手举得很高,结果灯泡没有打破,脸贴在地上,擦破了左颊上一块皮。如今我脸上这块黑是那次的纪念。因为保护了一只灯泡,我在人前甚至是引为骄傲的。虽然朋友们常常以为我洗脸不干净,并且有一次我敬爱的郭沫若先生忽然拿一块手绢要给我擦脸。但是我珍视这一块黑印子,那里面渗进了我爱的北平的黑色的泥土,我是在这泥土上长大的。十年以前我离开北平时,一个卖力气为生的人买了我的车。我只收了他八块钱,这只是个意思,我对它的感情是无价的。1946年上海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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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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