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解除之夜?

宵禁解除之夜?

上海的警察局发了慈悲,说是从今天这个夜晚起,解除了宵禁。宵禁解除了,上海的夜晚的街道,将是人民的合法的天地了。

从此我们在看完戏,或是吃完饭,或是同朋友们谈天时,不必担忧因为挨过了午夜而被捉进监牢里去;也不必在口袋里带了钞票,经过一重重的警察关口行使贿赂,引诱警察先生执法犯法,而自己花钱买个不仁不义的罪名了。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和庆祝的日子,胜利之后的这个

“强国”的人民居然获得深夜散步之自由了。今夜是一个美丽的夜,云遮月,月遮云的忽明忽暗的天空绚烂而多彩。

马路显得比白日宽敞,道路两旁的洋槐树在夜风里摇曳,地下的树影也在摇着;而人家篱笆墙里的月季花发出五月的夜的幽香更是醉人的。

我行走在长夜里,倒并不是因为古人说的

“人生苦短”,所以

“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而是我一向比较地喜欢夜晚。我以为夜晚到底比白天可爱些,那些巨奸大憝们在夜晚熟睡之时总不会再如何盘算着升官发财,害国害民了吧?

他们终不是

“金刚不坏之身”,他们总也需要休息;而且只有夜晚才能使他们休息,那坏事总要比白天做得少些。

夜晚是宁静的,和平的,连花香都可以闻得出来的。墙荫里,路灯下,有一对青年男女挽臂走过,他们在低声谈话,那神态是温存而愉快的;是夜晚的平静的空气感染着他们?

是他们的甜蜜感染着这平静的夜?总之他们已经用爱情建筑起一道围墙,没有人闯入他们的小圈子。

他们将终生不忘这一个幸福可爱的瞬间。我马上预想到在他们白发苍苍的暮年,他们会常常记起那一次上海宵禁解除之夜。

前面有汽车驶过,我看见一只小狗在十字路口,不巧被卷进车底,可怜的畜牲在车底惨叫;但在车开过时,它却如奇迹一般,丝毫无损地被保留着活下来了。

它茫然四顾,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感到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曾经在一刹那之间踏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但是它抖抖身上的毛便向马路旁的深巷里跑走了。自然那个操生死之权的汽车已无踪无影,过路的两个三轮车夫谈论这件奇事,说是因为这

“畜牲”生得小,而更重要的则是多大的一个侥幸落在它身上啊,我联想到今天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了。

这时我听见远处有两声清澈的枪响,但随后便静下去了。我又想到了常在法庭上看见褴褛饥饿的小偷在为了窃取一个电灯泡或是一块面包而受鞫讯的光景,我又似乎看见了那天在电车上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小扒手的眼泪和枉然的呼救。

从来贫穷的世界必然是盗贼的世界,而我们的国度里一向是大盗横行小贼落网的,那两声枪响告诉我们两个字,就是

“贫穷”!又告诉我们,又有小贼

“落网”了。警察局长说:“宵禁尽管解除,戒严法令仍在,随时随地都可作必要的戒严的。”枪声给这和平的夜带来了恐怖,回去吧,谁不怕

“戒严”呢?我走回家,路过那家大宅院门外,见水门汀地上有人酣睡,没有垫,没有盖,然而睡得这样甜美,四肢舒展着,发出匀称的鼾声;这是流浪的一家:祖父,祖母,父,母,子,女,祖孙三代。

阔人们在勾心斗角,抢洋房,抢金条,抢汽车;但是请看这一家人,没有房子,不曾梦见过金条和汽车,连衣服和被盖都没有,可也得度过这一辈子,也得生活。

在祖国千万里的沃野,一片

“内战英雄”们的杀伐声中,我度过了

“上海的宵禁解除之夜”,这第一大都市有着黑夜也掩盖不掉的贫穷和不幸,但容我代表老百姓说一句话:“我们的要求很低,目前我们只需要和平与安定,没有别的奢求了。”什么是和平与安定呢?

请统治者在深夜里到街上费神巡行一下。请你允许青年男女在他们的恋爱的小天地里得到幸福。

请你不要追击那轮底余生的小畜牲。请你少放两枪,任那求生存的

“小贼”逃走。并且请你不要再颁布更新的

“法令”扰乱这一家老小的安睡;他们为了求食累了一天了,让他们每夜都能够安静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吧。

假如天下雨或起风呢,他们也不会烦你费心,他们自己总会找到地方睡觉的。

便是警察先生自己,又何尝不爱好和平!我看见一个岗警为了一个骑脚踏车的女孩子在大月亮底下没有车灯,拦住她要带她到局子里去,但结果他终于不曾带她去,在

“消遣”了不过二十分钟之后,便笑嘻嘻地放她走了。宵禁解除了,愿我们生活上的一切桎梏,也能够渐渐地、缓缓地、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解除吧。

1946年6月上海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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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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