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荷碰了碰阿婉,笑道:「阿婉姊姊,你如今是一等宫女,可以回家探亲了。」
「阿婉姊姊,真是羡慕你,」绿兰叹口气,「不过我在外头也没爹没娘的,没什麽可惦念的。」
「那你羡慕什麽劲儿。」绿荷笑她。
「可以趁机出去玩上一天嘛,这都许久没出宫了。」
阿婉坐在杌子上听她们说话,俯身搅了搅中间的小炭盆,「江州太远,一日可往来不成,更何况,」她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更何况,我在那边也没有什麽亲人。」
「我倒忘了,阿婉姊姊还是娘娘从江州带回的,」绿兰大概察觉自己说了她的伤心事,赶忙道:「不过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阿婉姊姊你可别浪费了,宫外有许多好玩的,你去了一趟估计都不肯回来了。」
阿婉只是笑笑,那日该有什麽安排她也未想好,还是先伺候好卫太妃再考虑此事。
她这会对於出宫这个字眼有些敏感,大概是今日在御花园被许砚行那麽一问,还没回过神来。
刚一想到许砚行,忽然又听得旁边两个丫头竟大胆地说起了他。
绿荷凑近了道:「欸,你们说这许大人莫不是好男色?」
「这近而立之年的男人,权倾朝野,上天更是赐了一副好皮相却至今没有妻妾,这不奇怪吗?」绿兰忽然低了声音,「他身边跟着的那个肖侍卫,简直是形影不离了,啧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自然不是好那口的人,阿婉低下眉眼,眸底落了灰尘般,有些黯然。
她按了按眼角,随後起身,「你们聊,我进去看看。」
脚还未踏进门槛里,便听到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绿荷、绿兰也忙起身,看着手里抬着东西的几个小太监。
走在前头那个,阿婉晓得,是宫中总管太监尚青云底下做事的,姓李。
「李公公,这是怎麽回事?」
李公公朝後头挥挥手,「阿婉姑娘,入冬了,按规矩各宫里的供给该补贴补贴了。」
阿婉倒是没有想到会有她们衡阳宫的份,毕竟太后还在上头压着,又想着是不是太后派人来试探她们,左右想了想,开口道:「劳烦李公公亲自走一趟,娘娘身体不适,便不引见了,这东西,」她回头,「绿荷、绿兰,带人把东西搬入殿内去。」
按着规矩,又掏了打赏的银钱递到他手中,一番言行令李公公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再嘱咐了一些其他事,最後心满意足地离开。
添置的东西多而且用处大着,两个大暖炉,一个小的,再有几匹崭新的布料,还有被褥、软榻、熏香、炉子,样样齐全。
卫太妃躺在新榻上,睨着绿荷、绿兰,「没出息,这麽点东西就高兴成这样。」
说是这般说,眼角却笑出细纹来,抬手挥退那两人,将阿婉喊过来伺候。
「娘娘,您当时在歇息,奴婢瞧着这益发冷了,便是太后娘娘那边的试探也不管了。」
「不是太后那边的指示,」卫太妃靠上软枕,继续道:「是许砚行着人办的。」
阿婉正替她捏着肩,听她这麽说,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好奇道:「许大人几次这般帮衬着您,奴婢还真猜不透其中缘由。」
卫太妃似忆起了一些往事,语气里含着几分感慨,「八年前,本宫随先帝去江州时,许砚行犯了事,是本宫出面救了他。」
「这事,奴婢倒是不晓得。」
「是你到本宫身边之前的事,说起来也只是一桩小事,陛下若真惩戒起来,无非降职减俸而已,其实本宫先前也没有多少把握,让你去找他也不过试试罢了,想不到这人竟还念着那点旧恩情。」
阿婉手上又利索起来,捏得卫太妃舒服得叹气,「你这丫头这手益发灵活了。」
「您舒服就好。」她眉眼弯弯,嘴角酒窝小露,「许大人这次送了这麽多东西来,不知太后娘娘那边该怎麽交代。」
「不着急,皇帝还小,太后还得仰仗着许砚行呢,他要做什麽,举朝的人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卫太妃迟疑了一下,又道:「这衡阳宫得他照应,你过两日还是得替本宫去道个谢。」
先帝子嗣不丰,大皇子、三皇子早夭,如今只剩下二皇子安王和小皇帝,如今小皇帝尚且年幼,太后那边自然不敢太得罪许砚行。
阿婉抿唇,点点头,「奴婢记住了。」
卫太妃这才再次躺下,闭上眼,心中却转着别的心思。
阿婉替她盖好被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站在殿外廊下,看着突然变得阴沉的天空,随後几滴雨水在空中现了形,越来越密麻,豆大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清脆。
风雨袭来,空气益发冰冷生疼,阿婉将双手习惯性地塞进袖套里,微微眯了眼,一些东西像这四处乱蹦的雨珠子般蹿进她的脑海里。
康庆四十一年,陛下携宠妃卫贵妃巡视江州,有人说,那是江州最热闹的一年。六月雨浓,街头巷尾满是湿重的泥土味道,阿婉却是这些泥土味里多出的那抹独特的气息。
她是个孤儿,常年流窜在巷子里,整个人又瘦又小,穿着破破的衣服,头发脸上总是脏乱的。她每一刻都在为自己下一顿吃什麽发愁,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没事时就偷偷扒在墙角边上盯着卖包子、卖蜜饯果子的摊位大半天,盯到老板最後用既可怜又嫌弃的神情把没卖完的包子递给她。
直到有一天,几个衣着整齐乾净的男人站在她常常去的那条小巷路口,脸上挂着笑,远远地朝她招手,「小姑娘,过来过来。」
阿婉揪着破旧的衣角一动也不动,那几个男人脸上的神情立刻变了,变得凶神恶煞起来,大步向她走过去,她猛然意识到不对劲,随後拔腿就跑。
她早上没吃什麽东西,又是瘦腿、瘦胳膊的身子,没跑几步便让人追上,那几个人用力抓着她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臭丫头,跑呀,看你怎麽跑。」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放——」她後颈上一阵阵痛,随後整个人感觉开始发麻,最终晕了过去。
「大哥,您说郑府会收这丫头吗?」
领头的男人将阿婉塞进准备好的麻袋里,「废话,他们家那个废物现在病入膏肓,江州哪家姑娘愿意嫁过去?冲喜这事,那算命的不是说了吗,身分越低下的越有效果,这银子呀,咱们拿定了。」
郑府是江州的大户,不幸的是那唯一的少爷自小身子不好,後来更是疾病缠身,如今益发严重了,郑老爷、郑夫人四处打听,得来了冲喜这个法子,可江州的人家哪里肯将自家姑娘嫁进去,冲喜的说法落实了,这後半辈子过得多少不舒心,万一那个病着的没撑过去,不白白守着活寡了?而且据说这郑家家底也不清白,没准哪日就出事了,如此一来,还不如寻个普通人家过日子。
另一头,郑夫人从郑少爷屋里出来,又是哭肿了眼睛。
「夫人、夫人。」管家从大门拐过来,脸上一阵欣喜,「好消息,有姑娘可以救少爷了!」
郑夫人忙擦了擦泪,语气颇急,「哪家的?」
「哎哟,夫人呀,这时候管她哪家的,这人找到了事情就赶紧办起来,少爷的病拖不起了。」
郑夫人点头,「也对,吩咐下去,现在就开始布置,明天便完婚,另外,去请些会说吉祥话的婆子来,添点喜气。」
可这边话音还未落下,大门那里又有下人喘着气跑过来,「夫人不好了,官府来人了。」
郑府後院里的小柴房里,阿婉被麻绳捆着双手双脚丢在这里,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後颈一阵酸痛袭来,又发觉自己被捆得紧,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更不知道那些人为什麽要这麽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