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妡摆弄片刻,张氏与府医先後到了。
府医仔细地诊过脉,笃定地道:「脉相有些浮,是外感风邪,寒气入体所致,风寒并不严重,我开个方子,喝上一剂出身汗就好了。不过五姑娘思虑过重,伤神劳体,长此以往神思不属精力不济,於身体大为不益。」
张氏沉默片刻才道:「劳烦先生开个方子。」
府医先开了风寒方子,斟酌一会又写了个纾缓开解的方子,告诉张氏,「药补治标不治本,要多劝五姑娘心思别太重,经常到院子走动走动才好。」
张氏看过方子应了,吩咐一个小丫鬟送他回去顺道跟着拿药。
回到内室,瞧见杨妡已半坐着靠在靠枕上,巴掌大的小脸分明仍是一团稚气,可眸中却心事重重。
张氏伸手理一下她鬓间碎发,叹道:「都是娘不好,让你跟着操心。」
杨妡笑道:「我天天除了吃就是玩,哪里操心了?倒是娘为了我吃苦受累不得安生。」
张氏怔怔打量她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
少顷,丫鬟按药方拿了药回来,趁着青菱煎药的工夫,杨妡与张氏一道用了早饭。
腹里饱足,杨妡觉得困意上来,不知不觉就合了眼。
梦里好似还是那间张灯结彩、铺红挂绿的喜房,男人已褪下外衫,中衣领口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隐约可见腹部微微隆起的肌肉。
男人温和地问:「你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她摇头,「不饿,也不渴……嗯,有点渴,我陪将军喝盅酒吧。」
男人幽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刚才在席上已喝了许多,再喝就不成了,要不,我给你倒一盅?」
她连忙拒绝,「不用,我吃不得酒。」
「那就早点安歇,」男人侧头看向那个面目不清的丫鬟,「你下去吧。」
丫鬟朝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行礼退下。
屋子顿时变得狭窄起来,温度似乎也高了许多,男人站在她跟前,将她困在床边。
往前是他高大的身体,往後则是绣着百年好合的大红锦被,她双手揪着领口,紧张地抖个不停,不知道是要解开还是要捏拢。
男人低声安慰她,「你别怕,我不会伤着你。我喜欢你,阿妡,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穿水粉色的袄子,头上戴着珍珠花冠,就像桃花仙子下凡。」边说边伸手拂向她的脸颊。
他指腹密布着薄茧,慢慢擦过她的脸滑向脖颈,触到颈间的盘扣便要去解。
她突然乾呕起来,弯腰扶着床呕了半天,什麽都没吐出来,抬头却已是满脸泪水,整个人无力地滑倒在地上,跪在他脚前求恳,「你别碰我,求你别碰我,求求你。」她的头碰着他的鞋,是双精致的麂皮靴子。
他飞快地移开,在屋子里如猛兽般疯狂地转了几圈,然後蹲在她面前,拉她的手,「你起来吧。」
「不!」她尖利地叫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警惕地护住了领口。
她瞧见他眸中的光彩渐渐地暗淡下去,然後他猛地起身,一把抬起屋子中间的圆桌「砰」一声摔在地上……
杨妡一个激灵,顿时醒来,只觉得背後汗涔涔的湿冷一片。
那满桌杯碟、茶壶落地的声音犹在耳边,碎瓷片扎破她手背的痛楚彷佛就是刚才,可这些比不过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男人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来得震惊。
那扳指分明是玉屏山下纵火的男人套的那枚,扳指中央有道极明显的冰裂纹,横贯在正中央,生生破坏了祖母绿的美感。
杨妡茫然地摇摇头,挥去这可怕的梦境,听到脚步声,侧头去看,是青菱端了药碗过来。
出过刚才这身汗,杨妡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想早点痊癒,便毫不犹豫地把药喝了。
喝罢喘口气,她吩咐青菱找来乾爽的衣裳替换,又重新换过床单,这才觉得更舒服了些。
【第二十一章给老夫人添麻烦】
松鹤院中,姑娘们刚陪魏氏用完早饭,正凑在一起闲谈。
杨娇不无关切地说:「也不知五妹妹怎麽了,最近总是生病,明心法师不是说她命理贵重吗?命旺的人合该体健才是,待会儿咱们一道去瞧瞧她。」
杨婧天真地附和,「好啊好啊,不过就怕吵到她养病惹她厌烦。五姊姊以前脾气最好了,总是笑咪咪的,现在我却有点怕她。」
魏氏手里攥着一串菩提子摩挲着,好似正在听她们说话,又好像什麽都没听见。
杨娥冷眼看着坐在魏氏脚前原本属於她位置的两人,沉默不语。
半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在魏氏面前给杨妡上眼药,以前自己觉得天衣无缝,现在看着却好像是跳梁小丑,要多可笑便有多可笑。
她低头默默地端起茶盅,闲适地喝了一口。
杨姵自然也听到了杨娇与杨婧的谈话,嘴一撇,笑咪咪地说:「五妹妹染个风寒就能扯这麽多,想去看就去看,不想去就不去,别为难自己。」
杨娇脸上显出几分愠色,偷偷睃魏氏两眼,笑道:「那就先打发个丫头去问问,等五妹妹精神好点了就过去,也免得过上风寒。吃药受罪没什麽,就怕连累祖母及母亲她们跟着操心,说起来也是不孝。」
魏氏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耳朵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杨远桥怒气冲冲、双目发红甚至差点发狂的样子。
她只有杨远山与杨远桥两个儿子,杨远山现在於国子监任博士,专讲《诗经》,每天沉浸在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中,过得如同隐士仙人。
相比杨远山的光风霁月,杨远桥从小就聪明机灵,会察言观色,更得她喜爱。
她给杨远山娶了工部侍郎钱家长女,钱氏性子沉稳善於理家,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用杨远山分心。而魏明容开朗爽直,许给精明老成的杨远桥非常合适。
看两个儿子过得融洽和睦,魏氏很感欣慰,也极为自豪。只可惜魏明容没有福气,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虽说是命不由人,她仍觉得亏欠了嫂子毛氏,好好的姑娘嫁过来才几年,怎麽说走就走了?
所以当毛氏要给杨远桥续娶张氏时,魏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毛氏提出张氏头五年不得生产时,魏氏也答应了。
谁知张氏是个好生养的,不满一年就有了身子,魏氏咬咬牙,藉着杨峰的手给了她一碗活血汤,果然孩子就丢了。
再过两年,张氏又有了身孕,这次她长了心眼瞒得紧,等魏氏察觉,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
这麽大的月分落胎对女人来说很伤身子,好在太医诊出是个姑娘,魏氏这才安了心。
杨妡洗三那天,毛氏来添盆,还带了一包药,上面附着方子,说每日一剂,服上一个月三年内就不会再有孕,等过完三年,药效自消。
方子很简单,就是四物汤的配方多加了一味芸薹菜,不但能避孕,而且能活血化瘀,消肿散结,对孕妇很有好处,魏氏看完转手就给了杨远桥。
谁知道时隔十年,杨远桥竟会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她为何坏了张氏的身子,是不是觉得他子嗣太多福气太盛?
魏氏活这麽大年纪没被人这麽抢白过,听了此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抓起面前的茶壶朝他砸过去。
前阵子她气急之余确实骂过张氏生不出儿子的话,但那都是无心之语,偏偏杨远桥就抓着这话柄来挤对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儿子,辛辛苦苦拉拔大,然後费尽心思给他娶妻生子,他却为了个外姓女人竟跟她吹胡子瞪眼?
魏氏接受不了,拍了桌子让他滚出去跪着,那天一口饭也没吃,夜里也没合眼,大睁着眼睛把往事细细捋了遍,才知道是毛氏骗了她。
可有什麽办法?毛氏嫁过来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毛氏待她真正是长嫂如母。她头一次来月事,是毛氏告诉她如何处理、如何准备所需物品;她及笄,是毛氏张罗着操办;她成亲,又是毛氏一手操持着嫁妆。况且就算毛氏骗了她,也是为了杨峰跟杨娥,是为了杨家的子孙。
张氏不能生养又不是多大的事,杨家总不会休离她便是,而且杨峰不也称她一声母亲?实在不行,找个好生养的丫头收房,生个儿子寄在她名下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远桥也有十多年没收过屋里人了,就这麽个不敬姑婆、不教子女、善妒好胜的女人,竟敢挑唆着他忤逆长辈。
魏氏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对张氏生出来的杨妡越发没了兴趣。
杨妡到底年幼,身子壮实,一副药吃下去发了一通汗,风寒就好了,张氏却仍拘着她不让她出门,说要彻底好利索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