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妡捂着脸颊,低声道:「小师傅可否找我的丫鬟过来,最好请她带上妆粉……我在杨家排行第五。」
「好,我这就去,施主请稍候。」小沙弥不假思索地答应,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妡缓缓起身,拍拍裙裾沾染上的尘土,在石凳上坐下。
虽已临近正午,石凳仍是凉的,寒意丝丝缕缕地自身下弥漫开来,杨妡整个人如同浸在冰窟里,冷得难受,同时满心的委屈。
她也不想在杨家待着好不好?
杨家姑娘每天卯初起,赶着去松鹤堂做早课,然後抄经书、背《女诫》,下午得跟着绣娘学针线,一天到晚拘在二门里,不得轻易出门,更何况还有各式各样的规矩,各式各样的礼节,哪里比得上她从前的生活?
虽说她从前是妓子,可薛梦梧对她情深义重,愿意每个月给杏娘奉上大笔银钱。
她需要弹琴唱曲,但不必逢迎其他客人。
闲暇时,薛梦梧会带她到街上吃可口的点心、买好玩的物件,春天带她到桃花坞看桃花,秋天去菊花苑赏菊花,寒冷的冬日,则是他抚琴她起舞,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好不逍遥!
她越想越不甘,索性俯在石桌上,哀伤地哭了个痛快,泪水浸过脸上被掌掴处,痛得越发难受。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听耳边多了个陌生的声音,「佛门净地,能不能别在这里哭闹?」
杨妡压抑着的怒火顿时发作起来,一把抹掉眼泪,抬头骂道:「我自哭我的,跟你有什麽相干?哪条戒律说不能在寺庙哭泣?」
骂完她才发现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星眸朗目,面如冠玉,身上是一件极为华丽的宝蓝色直裰,头上戴着白玉冠,手中攥一把象牙镶金边的摺扇,目光温柔,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少年显然认识她,吃惊地问:「五妹妹怎麽了?」
这个会是府里的人?
杨妡虽疑惑,可心中到底意难平,毫不留情地骂回去,「用你管?我就是想在这里哭一哭,有本事你请住持来把我撵出去!」
少年丝毫不恼,语气反而越加温和,「五妹妹若有烦心事,不妨去听两卷经,被人瞧见恐有闲话。」
杨妡仍是没有好气,扬着下巴,轻蔑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那我走了,」少年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如今天气虽暖,树荫下终究凉,而且时辰不早了,想必老夫人那边要摆饭了,五妹妹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杨妡扭过身子不愿搭理他。
少年失笑,摇摇头迈着方步离开。
一顿火气发完,杨妡略略舒畅了些,掏出帕子擦拭眼泪,不免想起青菱的话。
她提过,府里的人来上香或者听经,寺里会封了山门,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
这少年称呼魏氏为老夫人,显然不是府里的少爷,也不知是什麽来头,是怎麽混进来的?正想着,就见先前的小沙弥引了青菱过来。
青菱没想到杨妡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小沙弥,「小师傅,能否请你帮忙端盆水来?」
小沙弥打开纸包见是窝丝糖,立刻眉开眼笑,很机灵地说:「多谢施主,我这就去端水,不告诉别人。」
不过片刻,小沙弥便端了水来,青菱谢过他,绞了帕子服侍杨妡擦脸,一边道:「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的红印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消不了……武定伯府的几位少爷经过此处,听说老夫人带着姑娘们在上香,特地进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了饭……两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必然要相见的,这可怎麽是好?」
杨妡冷声道:「我哪里知道,想必二太太有法子……」否则何必下这麽大力气?
「姑娘!」青菱止住她,「为人子女不可非议长辈。」
杨妡抬眸盯向青菱,讥刺道:「这话你不觉得违心?你服侍你家姑娘这些年,可曾见二太太动过她一根指头?」
二太太没把她当闺女,她自然也不会把二太太当娘亲。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长辈?
再者她没有还手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被打了左脸,还得巴巴地将右脸送过去给人打?
青菱一时语噎,开口道:「旁人可都知道姑娘是太太捧在手心养的女儿。」
杨妡沉默片刻,合上眼,任由青菱给自己敷粉、涂胭脂,良久後徐徐吐口气,「我去求方元大师……」
说罢,并不理会青菱,迳自到静业堂门口寻方才的小沙弥,「我想见大师,能否请你通传一声?」
小沙弥塞了满嘴的糖,却仍是有礼地双手合十,含含糊糊地说:「大师不轻易见外人。」
「我就在院子里头算什麽外人?」杨妡有意欺哄他,「要是你不帮我通传,我就直接进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对了,刚才你不在,可当真有人闯进来过……」
小沙弥果然有些惊慌,飞快地咽下口中的糖碎,「施主稍等。」未几,蹦蹦跳跳地回来,「大师请施主进去,」声音忽地又放低了,「刚才真有人来过?」
杨妡也压低声音,「嗯,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沙弥感激地笑了。
阴暗的大殿里,迎面供着无量寿佛,方元大师盘膝而坐,手中持一串念珠,缓缓地拨弄。昏黄的烛光跳动,彷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格外的肃穆庄严。
杨妡油然生起几分敬畏之心,耐心等他诵完,才开口道:「大师,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师抬眸,墨蓝的眼底满是慈祥,「意念放下,万般自在,施主以後大有福报,不必执着於前生。」
杨妡翘翘嘴角,「大师,我所求不过一顿斋饭,我饭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没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师一怔,眸中渐渐溢出笑意,「寺中虽清贫,斋饭还是有的……施主灵慧,当知道人心换人心,你尽到自己的本分,自有福泽加身护佑於你。」
这是劝她将张氏当作娘亲,将文定伯府的人当成自家人相处。
杨妡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师。」
方元大师颔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木鱼,从殿外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恭敬地俯身问道:「大师唤我何事?」
方元大师指指杨妡,「到客舍给文定伯府那边送个信儿,说我留杨五姑娘参禅,一道用饭。」
沙弥飞快瞟一眼杨妡,应声而去。
杨妡谢过方元大师,出了殿门仍在院中的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杨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师所言,淡淡地道:「大师留我用过斋饭再走。」
方元大师极少见客,更遑论留饭,青菱讶然,看向杨妡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第三章认命当母女】
斋饭清淡却很可口,而且还配了盘黄澄澄的杏子,杨妡胃口大开,一碗米饭吃了个乾净,又吃了两颗杏子,直到脸颊不像先前那般热辣才回了住处。
杨姵正无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绳,瞧见杨妡,立刻丢下手中的花绳嚷道:「怎麽去了这大半天?」又压低声音嘟嘟囔囔,「跟个老和尚有什麽可谈的,多无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来了,祖母留他们用饭,大表哥还问起你,二姊姊气得手里的丝帕都快扯烂了,偏生三姊姊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当心二姊姊在祖母跟前说你的闲话。」
杨妡一下子就想起在静业堂见到的那个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应该就是魏家的几位少爷之一。
那人生成那般模样,想必这个大表哥长得也不错,难怪原主的几位姊妹会拈酸吃醋。
杨妡在杏花楼待了十几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们的心思?看来,规矩再严的人家也挡不住知慕少艾。
杨妡莞尔,不意牵动腮帮子,顿时「嘶」一声,捂着脸道︰「吃杏子酸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