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学小史(6)
那时每一班有一专任洋文教习,所有这一班的英文、数学、外国地理都由他以英文原本教授。
这些位洋文教习,全是天津水师学堂出身,而王劭廉先生的门徒。我那一班是位吕先生(富永)。
他们秉承王先生的规矩,教课认真,做事有军人风格。当然课程进行得并不慢,但我们自学的进度,总还是超过他所教的。
如英文读本Carpenter’sReader(亚洲之一本),先生教到全书的一半时,廖已读完全书,我亦能读到三分之二;纳氏英文文法,先生教第二册未完,我与廖研究第三册了;代数、几何、三角各书,经先生开一个头,廖即能自学下去,无待于先生教了。
我赶不上他那样快,但经他携带,总亦走在先生教的前边。廖对于习题一个个都做,其所做算草非常清楚整齐悦目;我便不行了,本子上很多涂改,行款不齐,字迹潦草,比他显得忙乱,而进度反在他之后。
廖自是一天才,非平常人之所及。然从当年那些经验上,使我相信没有不能自学的功课。
同时廖还注意国文方面之自学。他在一个学期内,将一部《御批通鉴辑览》圈点完毕。
因其为洋版书(当时对于木版书外之铜印、铅印、石印各书均作此称)字小,而每天都是在晚饭前划出一点时间来作的,天光不足,所以到圈点完功,眼睛变得近视了。
这是他不晓得照顾身体,很可惜的。这里我与他不同。我是不注意国文方面的:国文讲义我照例不看;国文先生所讲,我照例不听。
我另有我所用的功夫,如后面所述,而很少看中国旧书。但我国文作文成绩还不错,偶然亦被取为第一名。
我总喜欢作翻案文章,不肯落俗套。有时能出奇制胜,有时亦多半失败。
记得一位七十岁的王老师十分恼恨我。他在我作文卷后,严重地批着
“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的批语。而后来一位范先生偏赏识我。他给我的批语,却是
“语不惊人死不休”。十九岁那一年(1911年)冬天,我们毕业。前后共经五年半之久。
本来没有五年半的中学制度,这是因为中间经过一度学制变更,使我们吃亏。
八、中学时期之自学在上面好像已叙述到我在中学时之自学,如自学英文、数学等课,但我所谓自学尚不在此。
我曾说了:由于向上心,我常有自课于自己的责任,不论什么事很少要人督迫。
……真的自学,必从这里说起。自学就是一个人整个生命的向上自强,要紧在生活中有自觉。
所以上节所述只是当年中学里面一些应付课业的情形,还没有当真说到我的自学。
真的自学,是由于向上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人生问题;二、社会问题,亦可云中国问题。
此两个问题互有关联之处,不能截然分开,但仍以分别言之为方便。从人生问题之追求,使我出入于西洋哲学、印度宗教、中国周秦宋明诸学派间,而被人看做是哲学家。
从社会问题之追求,使我参加了中国革命,并至今投身社会运动。今届五十之年,总论过去精力,无非用在这两问题上面;今后当亦不出乎此。
而说到我对此两问题如何追求,则在中学时期均已开其端。以下略述当年一些事实。
我很早就有我的人生思想。约十四岁光景,我胸中已有了一个价值标准,时时用以评判一切人和一切事。
这就是凡事看它于人有没有好处和其好处的大小。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
掉转来,若于群于己都有顶大好处,便是天下第一等事。以此衡量一切并解释一切,似乎无往不通。
若思之偶有扦格窒碍,必辗转求所以自圆其说者。一旦豁然复有所得,便不禁手舞足蹈,顾盼自喜。
此时于西洋之
“乐利主义”、
“最大多数幸福主义”、
“实用主义”、
“工具主义”等等,尚无所闻。却是不期而然,恰与西洋这些功利派思想相近。
这思想,显然是受先父的启发。先父虽读儒书,服膺孔孟,实际上其思想和为人却有极像墨家之处。
他相信中国积弱全为念书人专务虚文,与事实隔得太远之所误,因此,平素最看不起做诗词做文章的人,而标出
“务实”二字为讨论任何问题之一贯的主张。务实之
“实”,自然不免要以
“实用”、
“实利”为其主要涵义。而专讲实用实利之结果,当然流归到墨家思想。
不论大事小事,这种意思在他一言一动之间到处流露贯彻。其大大影响到我,是不待言的。
不过我父只是有他的思想见解而止,他对于哲学并没有兴趣。我则自少年时便喜欢用深思。
所以就由这里追究上去,究竟何谓
“有好处”?那便是追究
“利”和
“害”到底何所指,必欲分析它,确定它。于是就引到苦乐问题上来,又追究到底何谓苦,何谓乐。
对于苦乐的研究,是使我探入中国儒家印度佛家的钥匙,颇为重要。后来所作《究元决疑论》中,有论苦乐的一段尚可见一斑。
而这一段话,却完全是十六七岁在中学时撰写的旧稿。在中学里,时时沉溺在思想中,亦时时记录其思想所得。
这类积稿当时甚多,现在无存。然在当时受中国问题的刺激,我对中国问题的热心似又远过于爱谈人生问题。
这亦因当时在人生思想上,正以事功为尚之故。当时——光绪末年宣统初年——正亦有当时的国难。
当时的学生界,亦曾激于救国热潮而有自请练学生军的事,如
“九一八”后各地学生之所为者。我记得我和同班同学雷国能兄,皆以热心这运动被推为代表,请求学堂监督给我们特聘军事教官,并发给枪支,于正课外加练军操,此是一例;其他像这类的事,当然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