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兄弟连(九十一)(1)
那年轻时代的艰苦奋斗、浴血奋战像梦一样,使我时时不能忘却。我总想把它拉回来,哪怕是拉住一会,看看那时候,在艰苦岁月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事业的忠诚,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我无力拉住历史,更无力让那时间像电影一样回放。深秋的一天,我为寻找3排长刘春,乘长途汽车来到滦河岸边的小镇。饭馆里熙熙攘攘,都是过路的商人、小贩、农民。我找个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米饭和一盘菜,边吃边问服务员:“这里有个叫柳庄的村吗?”“没有柳庄,有个刘庄。要上刘庄不远,一里多路。”我想,可能记错了,我先到刘庄,找不到再到柳庄。我问:“住在刘庄的都姓刘吗?”“都姓刘,没有外姓。”在刘庄,只见灰蓝色的天空中浮着几条淡云,滦河两岸的紫色芦花已经泛白了,被秋风摇晃着犹如海上的浪花。来到村边,看到破旧的草房前蹲着几位老人在聊天,我刚要过去问,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来,她胸前别着个奖章,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次立三大功才荣获的**奖章。我问:“小姑娘,你姓什么?”“姓刘。”小姑娘说完就跑了。蹲在房前聊天的一位老大爷,从嘴里拔出烟袋问我:“找谁家?”我走过去说:“40年前有个复员的排长,叫刘春。”“刘春?”他望对面的几位老人。另一位老人问:“刘春,是不是疯了的那个?他是复员的。”“对,他还在吗?”“早死啦。”我蹲在老人身边,问:“您给我说说,他是怎么死的?”另一个老人说:“他打部队回来就是个半疯,听见响声就犯病,哪家孩子放个炮他也犯病,犯了病拿着棍子喊冲、喊杀地乱跑。那天夜里下大雨,打了个大雷,他犯病了,拿着棍子跑出去,一直跑到滦河里淹死了。”“他家还有人吗?”“有,他有个弟弟。”他问对面的老人:“他家那个老二大号叫啥?”“叫刘田。”老人手指着说,“就住在前面那院里。”“谢谢您。”我顺着老人指的方向走进篱笆院,看到门框上有个长方型的小木牌,木牌被长年烟熏得和门框一样黑,木牌上的几道裂缝把“光荣军属”4个字分开了。我站在门外:“家里有人吗?”“谁呀?”出来一位妇女,看上去有60多岁了,她问我:“你找谁呀?”“我是刘春的战友,听说他已经去世,他是哪年去世的?”“咳,有30多年了。快屋里坐。”我随着妇女进了房屋,妇女急忙扫了扫炕:“快坐下,啥事呀?”“刘春是我的老战友,我是来看看他,没想到他去世了。刘春是你什么人?”“咳。”她长叹了一声:“是我丈夫。”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吗?我们见过面,刘春的爷爷带着你到滦河去找刘春。”“是呀,我哪敢认哪。他从部队上回来就时常犯病,一犯病没白天没黑夜的拿着棍子,在村头喊冲喊杀的,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她嘴唇颤抖着,擦了把泪:“他是拿着棍子跑到滦河里淹死的。”“没有人救吗?”“咳,有人救,黑灯瞎火的没救上来,第二天才把尸首捞上来。”我问:“你家几口人?”“4口人,儿子媳妇下地啦。”“这小女孩是你什么人?”“是我孙女。”“她胸前戴的奖章是谁的?”“是她爷爷刘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奖章吗?”“啥奖章?”“这是**奖章,在战场上一次立三大功的战斗英雄才有。”妇女没有感到奖章的珍贵,她“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这声“咳”,含着多少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我不知道。我很难过,用生命换来的最高荣誉,成了孩子的……她问我:“这还有用吗?”我回答:“这是刘春同志的最高荣誉,”“荣誉,荣誉是啥?”一丝使人难以理解的笑意挂在她嘴边。我怎么回答?我没有回答。小女孩问我:“爷爷,你也有奖章吗?”我把孩子搂在怀里,告诉她:“我没有,你爷爷才有。你爷爷是战斗英雄。”“他疯了,这也是战斗英雄吗?”孩子的话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控制不住,我的心在颤抖,眼里含着没有流下来的泪。我看孩子把胸前的奖章摘下来,递给我说:“我不要了,给你吧。”我从孩子手里接过奖章,看着**奖章,那场惨烈的战斗,那暴风雨般的枪声,那不间断的炮弹的爆炸,震得大地在颤抖,战士踩着颤抖的大地在那硝烟中,在那炮弹爆炸声里,前仆后继。那是打锦州,那是辽西会战,那是天津的攻坚,那是衡宝战役的拼杀。那血,那满山坡的尸体,都呈现在奖章上。我无声地把**奖章递给孩子的奶奶。她接过奖章看着,看着,滴滴眼泪滴在奖章上,她把奖章递给我说:“他死了30多年啦,你是他的战友,给你留个念想吧。”我没有接,我感到奖章是那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