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一浮山青,枞川长,白湖秀水出枞阳。桐子青,桐子黄,桐子树下望婆娘。听着岸上的桐子树林里,传来绵长不绝的牛歌,白瑜先生泛舟枞川,捋着银须,不住乐呵呵地笑着。老者是崇祯年间的岁贡。年轻时聪慧不凡,博学广记,品行卓荦。做过云南府推官。晚年寻归大龙山,隐居高尚,诗文娱志。因山下有一石塘湖,人又称石塘先生。白瑜先生驾着一叶扁舟,快速朝龙口驶来。只见江面细浪如龙鳞,纹样的翻滚。他喃喃地:“地灵人杰,我枞阳发端枞川,这龙口上控全楚,下蔽金陵,天地之气在此汇集,该是出英才的地方啊。”他不止一次地这么唠叨,他笃信这是个英才辈出的时代,汉唐以降,几朝几世的蕴酿蓄积,应该是结出丰硕果实的时候了。因此,他在枞川江口设帐授徒,好比是张网等待着大鱼进网一样。白瑜先生的寓所自号舒龙斋,绿树掩映,静雅绝尘,能听得到江边轻轻的浪声。现在他带了三位门生,都聪颖异常。三个学生中,数周歧年长,二十岁,字农父,号需庵,博雅好奇。家道较为贫寒,老师怜他酷爱读书,便免其学费。孙临比周歧小五岁,从小失去父母,由哥哥孙晋抚养长大。孙晋是朝廷里的侍郎,慕白瑜先生才名,将弟弟托付在这里。这孙临长得眉清目秀,谈说娓娓,善属辞,晓声伎,能谱曲,吹得一口好箫,而性格却放迈不群。三人中数方文最小,家资殷实。其人性格豪放不羁,喜交天下俊彦。三人同学,志趣相投,又深得白瑜先生悉心指教,学业日益精进。见先生进来,三人歇了书,站起来向老师施礼。白瑜先生说,适才泛舟江上,在船上睡着了,梦得一条青龙,在船边嬉戏。周歧打趣地说:“孙临,你就是这日后的青龙。”方文摇摇头:“先生心中的这条蛟龙,离开我们已经好几年了。”孙临:“先生想必是想他了,我们也想他。”周歧:“我们四人同学,就数他聪明。”白瑜先生喃喃地:“他随父宦游京师,不知何时回来。”二明天启五年乙丑元旦。明都北京,华灯烟树,户插杨枝。人烟辐辏,冠盖京华。面街的聚仙楼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就是东林党人之后,朝廷职方郎中方孔炤长子方以智,字密之。他面色微白,器宇轩昂,穿着一身白袍,桌旁靠着一柄长长宝剑,显得潇洒出尘。老板见是个公子哥儿,眼中无人,又见那通身的气派,便知是权显之后,不敢得罪,忙烫了一壶酒,上了几碟小菜,陪着小心:“公子,您慢用。公子如有雅兴,我这新来了个唱时曲的,声调、身段在北京城很难找到第二个了,我这就上楼唤她下来。”方以智挥挥手,店老板唯唯诺诺地走了。方以智斟了满满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面色渐渐红晕起来。他默默地望着窗外一排鹅黄的嫩柳在春风里荡漾,不由生出一段伤感来。十二岁那年,母亲吴令仪年仅三十而逝,丢下自己和年幼的弟妹,多亏二姑方维仪抚养,送自己到白瑜先生那读书。这几年随父亲来北京。虽然父亲是有意识让自己见见世面,可自己心里总是惦念家乡,想着过去的同学。日子久了,总觉得自己在北京城无所事事,便到处交朋结友,整日在外喝酒,免不了惹些祸事,回来自然受到父亲的严厉训斥。其实,他也不喜欢这样无聊地打发日子。这些天,他曾向父亲提出回家乡跟白瑜先生继续读书。正在这时候,朝廷里涌起了一股暗流,父亲没日没夜地奔忙,也无暇顾及于他了。事情还得从左光斗公说起。左光斗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他和方孔炤同是浮山脚下人,两家相隔不远,一个在白荡湖这边,一个在湖那边。同在朝廷做官,都是东林党魁,交情当然非同一般。左光斗因扶持熹宗朱由校当上皇帝有功,提拔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他也因在移宫案中的果决行动受朝臣叹服,东林党人很快在朝廷中得势。这熹宗年幼丧母,由奶妈客印月抚养长大。熹宗即位后,随即奉客氏为奉贤夫人,而客氏又与宦官头子魏忠贤狼狈为奸。魏忠贤趁此良机勾结外廷官员,与各种势力结成同盟军,在朝廷里形成一股邪恶势力,为所欲为。受东林党人打击的齐浙诸党一看有隙可乘,纷纷投靠魏忠贤,共同对付东林党人。东林党人是由一些志同道合,以讲学交流学问,清议朝政的朝廷大臣和著名文人组成。对于魏忠贤在朝廷里掀起的浊浪。杨涟、左光斗等大臣毫不退让,上疏弹劾,结果被魏忠贤矫旨革职。左光斗一气之下,在皇上面前弹劾了魏忠贤三十二条罪状,然而魏忠贤还是蒙蔽了小皇帝,操纵权柄,把左光斗赶出了朝廷。那天下着小雨,天空异常阴沉。方以智和父亲去送光斗公。左光斗骑着一匹老驴,穿件破棉袄,离开了为官十八载的都城。父亲上朝回来后,更加沉默少语,经常深夜出门,天亮前回来。他知道,父亲和范景文诸大臣正在营救杨涟、左光斗二公。然而形势却越来越糟,不断地从父亲嘴里得知父亲的一些老友被削职、逮捕的消息。父亲这些日子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也已预感到了自己在朝廷里来日无多了。方以智小小年纪就体会到朝廷不仅是一个受万方仰拜的地方,而且也是玩弄权术的阴谋家的乐园,做官也并非代表荣华富贵。他愁闷极了,就想从父亲那里得知一些情况,遭来的却是父亲严厉的呵斥。两人在一起,就渐渐少了往日的生趣。他觉得无聊,又仗剑在街上溜哒,喝酒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