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阿嬷(1)
阿嬷每半年会到高雄住一个月,这是爸爸求来的。阿嬷已经七十五岁了,怎么也不肯离开花莲搬来高雄同住,她说在乡下朋友多不会无聊。阿嬷喜欢住在乡下就让她住在乡下好了,那里空气好,又可以种菜,对老人家的身体很有帮助。何况两个姑姑就住在同一个小镇,可以照顾阿嬷。但是,爸爸觉得他完全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和义务,所以希望阿嬷每半年至少可以到高雄住一个月,让爸爸带她四处走走逛逛。阿嬷是个有趣的人,不像其他的老人家,一天到晚罗哩罗唆的。阿嬷常常是有话要说的时候才说话,她不会为了说话而说话。不管什么时候看见阿嬷的脸,都会觉得她在微笑。我希望老的时候,也能像阿嬷老得这么优雅、可爱。阿嬷是张家的“媳妇仔”。“媳妇仔”就是童养媳,从小被收养的女孩子,长大之后就配给这家的儿子当老婆。明末清初,从福建、广东涌进大批的移民到台湾从事开垦的工作,当时清廷的移民政策相当严苛,不准携带家眷,再加上偷渡的移民众多,导致整个台湾岛上,阳盛阴衰,女子稀少而又珍贵。当时的移民生活穷困,往往付不起娶妻所需要的嫁妆费用,而生了女儿的农家无力抚养众多子女,为了不花更多钱去照顾将来要出嫁的赔钱货,就把刚出生的女儿送给有儿子的人家抚养,以减少家里的支出。这个养女渐渐长大,不仅可以帮忙家务,还得嫁给这户人家的儿子,成为他们的媳妇,所以,童养媳又称为媳妇仔。这样把刚出生的女儿送走的习俗,便随着移民在台湾社会里流行起来。阿嬷说村子里还有很多阿嬷也都是“媳妇仔”。真是悲惨!电视上演的童养媳大多命苦得要死,天天以泪洗面,事情多得做不完也就算了,万一长大以后,不喜欢养父的儿子,却还是得嫁给他,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婚礼也没有,真是太悲惨了不是吗?“阿嬷,你和阿公结婚前你对他满意吗?”我不只一次问阿嬷。阿嬷笑了。“不中意也不行,那是自己的命。现在的女孩子很幸福,可以自己做选择,你可以不嫁,也可以嫁,不嫁也没关系,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还没有孩子来拖累自己。”“阿嬷,你如果可以重头来过,又可以自己选择,你还会不会嫁?”“可能不会,嫁得好就算了,嫁不好就要苦一辈子了。”阿嬷曾经说,阿公的脾气不太好,脾气一来,有时候还会打人,阿嬷真是太可怜了。不过,阿嬷现在日子过得很轻松、很悠闲,总算可以为自己活几年。阿嬷这次来,带来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她说村子后方那间土地公庙旁的大樟树不知道被谁趁黑夜偷偷锯倒运走了,连庙里供奉的石雕土地公、土地婆也被偷走了。啊!真可惜啊!那棵树。以前我常常陪阿嬷去拜拜,她说这棵高大的大樟树已经二百多岁,是“仙”字辈的老树了。三年前我在花莲过暑假的时候,曾经试着攀爬那棵树,从树干到树杈有两个人高,我吃力地爬着,就在接近树杈的时候,树底下传来一阵叫骂声:“好个调皮鬼,你不能爬这棵树,赶紧下来。”我吓了一大跳,紧紧地抱着树干,就快到树杈了,我可不愿意轻易放弃。“你是阿满仔的孙女喔!赶紧下来!你阿嬷没跟你讲女孩子不能爬树吗?”“欧巴桑,女孩子怎么不能爬树?”我不服气地质问。“你赶紧下来就是啦!女孩子就是不能爬到土地公的头壳顶啦!你个死女孩,怎么不听!”欧巴桑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五百万个不情愿地滑下树干,膝盖还磨破皮了。“你喔!下次再爬到土地公的头壳顶给我看到,我就要叫你阿嬷好好修理你一顿。”我觉得那个欧巴桑有点莫名其妙,我只是爬树,又不是爬到土地公头上,土地公头上还有屋顶挡着呢!欧巴桑走后,我走进庙里,看着笑眯眯的土地公和土地婆。“你们笑得这么开心,一点也不介意我爬树吧?”我朝他们笑了笑。神桌上摆着两个圣筊,我灵机一动,拿起圣筊,双脚并拢,学着阿嬷像不倒翁一般对着神明摆动着上身。阿嬷不管大事小事都会来问土地公,最夸张的就是,连修理屋顶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要问神明,不知道神明会不会觉得烦?“土地公啊!刚刚那个欧巴桑不准我爬庙旁的大樟树,她说站在你们的头顶上很没礼貌,可是,你们的庙有屋顶,树上也有树叶挡着,我并没有直接站在你们头顶上啊!你们应该很明理,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你们同意让我爬树,就给我一个上杯。”我丢下圣筊,两个木质圣筊盖在地上。我连丢了三次,圣筊全盖在地上。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土地公、土地婆真的不让我爬树吗?没关系,我明天再来问,问到你们答应为止。我坚信,丢一百次圣筊总会有一次上杯的机会。为什么女生就不能爬这棵树下有庙的树?男生就可以,为什么?真够莫名其妙的。我问阿嬷,为什么我不能爬那棵树下有庙的树?阿嬷说,女孩子不干净,所以不能爬。“我们哪里不干净啦!”真够莫名其妙的,我每天都有洗澡啊!“因为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来那个,所以不干净。虽然庙有屋顶,但是,你爬上屋顶对土地公还是不礼貌的。你想想看,就像你虽然戴着帽子站在树下,有个人双脚叉开站在你的头顶上,你还是会觉得不舒服的。所以,你站在那树上,虽然有屋顶挡着,还是很不礼貌的。万一土地公生气了,就不保佑我们了。”阿嬷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听起来好像并不太介意我爬树这件事,但是,内容听来又透露着严肃及不可不敬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