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传(2)
这是不是就改变了我那幼无大志的情况呢?也并没有。
我照样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我根本没有发下宏愿,立下大志,终身从事科学研究,成为什么学者。
我梦寐以求的只不过是毕业后考上大学,在当时谋生极为困难的条件下,抢到一只饭碗,无灾无难,平平庸庸地度过一生而已。
一九二九年,我转入新成立的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学习了一年,这在我一生中是一个重要的阶段。
特别是国文方面,这里有几个全国闻名的作家: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董每戡等等。
前两位是我的业师。
胡先生不遗余力地宣传现代文艺,也就是普罗文学。
我也迷离模糊,读了一些从日文译过来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我曾写过一篇《现代文艺的使命》,大概是东抄西抄,勉强成篇。
不意竟受到胡先生垂青,想在他筹办的杂志上发表。
不幸他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仓促逃往上海,不久遇难。
我的普罗文学梦也随之消逝。
接他工作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
我此时改用白话写作文,大得董先生赞扬,认为我同王联榜是“全校之冠。
这当然给了我极大的鼓励。
我之所以五十年来舞笔弄墨不辍,至今将近耄耋之年,仍然不能放下笔,全出于董老师之赐,我毕生难忘。
在这里,虽然已经没有经学课程,国文课本也以白话为主。
我自己却没有放松对中国旧籍的钻研。
我阅读的范围仍然很广,方面仍然很杂。
陶渊明、杜甫、李白、王维、李义山、李后主、苏轼、陆游、姜白石等等诗人、词人的作品,我都读了不少。
这对我以后的工作起了积极的影响。
一九三○年,我高中毕业,到北平来考大学。
由于上面说过的一些原因,当年报考中学时那种自卑心理一扫而光,有点接近狂傲了。
当时考一个名牌大学,十分困难,录取的百分比很低。
为了得到更多的录取机会,我那八十多位同班毕业生,每人几乎都报七八个大学。
我却只报了北大和清华。
结果我两个大学都考上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选了清华,因为,我想,清华出国机会多。
选系时,我选了西洋系。
这个系分三个专修方向(specialized):英文、德文、法文。
只要选某种语言一至四年,就算是专修某种语言。
其实这只是一个形式,因为英文是从小学就学起的,而德文和法文则是从字母学起。
教授中外籍人士居多,不管是哪国人,上课都讲英语,连中国教授也多半讲英语。
课程也以英国文学为主,课本都是英文的,有“欧洲文学史”
、“欧洲古典文学”
、“中世纪文学”
、“文艺复兴文学”
、“文艺批评”
、“莎士比亚”
、“英国浪漫诗人”
、“近代长篇小说”
、“文学概论”
、“文艺心理学(美学)”
、“西洋通史”
、“大一国文”
、“一二年级英语”
等等。
我的专修方向是德文。
四年之内,共有三个教授授课,两位德国人,一位中国人。
尽管我对这些老师都怀念而且感激,但是,我仍然要说,他们授课相当马虎。
四年之内,在课堂上,中国老师只说汉语,德国老师只说英语,从来不用德语讲课。
结果是,学了四年德文,我们只能看书,而不能听和说。
我的学士论文是TheEarlyPoemsofHolderlin,指导教授是Ecke(艾克)。
在所有的课程中,我受益最大的不是正课,而是一门选修课: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
和一门旁听课: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
这两门课对我以后的发展有深远影响,可以说是一直影响到现在。
我搞一点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显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
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语和中亚古代语言,则同陈先生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顺便说一句,我在大学在课余仍然继续写作散文,发表在当时颇有权威性的报刊上。
我可万万没有想到,那样几篇散文竟给我带来了好处。
一九三四年,清华毕业,找工作碰了钉子。
母校山东济南高中的校长宋还吾先生邀我回母校任国文教员。
我那几篇散文就把我制成了作家,而当时的逻辑是,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国文。
我可是在心里直打鼓:我怎么能教国文呢?但是,快到秋天了,饭碗还没有拿到手,我于是横下了一条心:你敢请我,我就敢去!
我这个西洋文学系的毕业生一变而为国文教员。
我就靠一部《辞源》和过去读的那一些旧书,堂而皇之当起国文教员来。
我只有二十三岁,班上有不少学生比我年龄大三四岁,而且在家乡读过私塾。
我实在是如履薄冰。
教了一年书,到了一九三五年,上天又赐给一个良机。
清华大学与德国签订了交换研究生的协定。
我报名应考,被录取。
这一年的深秋,我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开始了国外的学习生活。
我选的主系是印度学,两个副系是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
我学习了梵文、巴利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等,还选了不少的课。
教授是Sieg、Waldschmidt、Braun等等。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剧烈进行。
德国被封锁,什么东西也输入不进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
大概有四五年的时间,我忍受了空前的饥饿,终日饥肠辘辘,天上还有飞机轰炸。
我怀念祖国和家庭。
“烽火连六年,家书抵亿金”
实际上我一封家书都收不到。
就在这样十分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我苦读不辍。
一九四一年,通过论文答辩和口试,以全优成绩,获得哲学博士学位。
我的博士论文是:《〈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动词的变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