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传(3)

季羡林自传(3)

在这一段异常困苦的期间,最使我感动的是德国老师的工作态度和对待中国学生的态度。

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青年。

他们不但没有丝毫歧视之意,而且爱护备至,循循善诱。

Waldschmidt教授被征从军。

Sieg教授以耄耋之年,毅然出来代课。

其实我是惟一的博士生,他教的对象也几乎就是我一个人。

他把他的看家本领都毫无保留地要传给我。

他给我讲了《梨俱吠陀》、《波你尼语法》、Patanjali的《大疏》、《十王子传》等。

他还一定坚持要教我吐火罗文。

他是这个语言的最高权威,是他把这本天书读通了的。

我当时工作极多,又患神经衰弱,身心负担都很重。

可是看到这位老人那样热心,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伤心,便遵命学了起来。

同学的还有比利时W.Couvreur博士,后来成了名教授。

谈到工作态度,我的德国老师都是楷模。

他们的学风都是异常地认真、细致、谨严。

他们写文章,都是再三斟酌,多方讨论,然后才发表。

德国学者的“彻底性”

(Grhndlichkeit)是名震寰宇的。

对此我有深切的感受。

可惜后来由于环境关系,我没能完全做到。

真有点愧对我的德国老师了。

从一九三七年起,我兼任哥廷根大学汉学系讲师。

这个系设在一座大楼的二层上,几乎没有人到这座大楼来,因此非常清静。

系的图书室规模相当大,在欧洲颇有一些名气。

许多著名的汉学家到这里来看书,我就碰到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有英国的ArthurWaley等。

我在这里也读了不少的中国书,特别是笔记小说以及佛教大藏经。

扩大了我在这方面的知识面。

我在哥廷根呆了整整十个年头。

一九四五年秋冬之交,我离开这里到瑞士去,住了将近半年。

一九四六年春末,取道法国、越南、香港,夏天回到了别离将近十一年的祖国。

我的留学生活,也可以说是我的整个学生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这一年我三十五岁。

一九四六年秋天,我到北京大学来任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

是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把我介绍给胡适、傅斯年、汤用彤三位先生的。

按当时北大的规定:在国外获得博士学位回国的,只能任副教授。

对我当然也要照此办理。

也许是我那几篇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发表的论文起了作用。

我到校后没有多久,汤先生就通知我,我已定为教授。

从那时到现在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年,我一直没有离开北大过。

期间我担任系主任三十来年,担任副校长五年。

一九五六年,我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

十年浩劫中靠边站,挨批斗,符合当时的“潮流。

现在年近耄耋,仍然搞教学、科研工作,从事社会活动,看来离八宝山还有一段距离。

以上这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经历,没有什么英雄业绩,我就不再罗嗦了。

我体会,一些报刊之所以要我写自传的原因,是想让我写点什么治学经验之类的东西。

那么,在长达六十年的学习和科研活动中,我究竟有些什么经验可谈呢?粗粗一想,好像很多;仔细考虑,无影无踪。

总之是卑之无甚高论。

不管好坏,鸳鸯我总算绣了一些。

至于金针则确乎没有,至多是铜针、铁针而已。

我记得,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讲了一个笑话:一个江湖郎中在市集上大声吆喝,叫卖治臭虫的妙方。

有人出钱买了一个纸卷,层层用纸严密裹住。

打开一看,妙方只有两个字:勤捉。

你说它不对吗?不行,它是完全对的。

但是说了等于不说。

我的经验压缩成两个字是勤奋。

再多说两句就是:争分夺秒,念念不忘。

灵感这东西不能说没有,但是,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勤奋出灵感。

上面讲的是精神方面的东西,现在谈一点具体的东西。

我认为,要想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应该在四个方面下工夫:一,理论;二,知识面;三,外语;四,汉文。

唐代刘知几主张,治史学要有才、学、识。

我现在勉强套用一下,理论属识,知识面属学,外语和汉文属才,我在下面分别谈一谈。

一、理论现在一讲理论,我们往往想到马克思主义。

这样想,不能说不正确。

但是,必须注意几点。

一,马克思主义随时代而发展,决非僵化不变的教条。

二,不要把马克思主义说得太神妙,令人望而生畏,对它可以批评,也可以反驳。

我个人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就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

唯物主义就是实事求是。

把黄的说成是黄的,是唯物主义。

把黄的说成是黑的,是唯心主义。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明了。

哲学家们有权利去作深奥的阐述,我辈外行,大可不必。

至于辩证法,也可以作如是观。

看问题不要孤立,不要僵死,要注意多方面的联系,在事物运动中把握规律,如此而已。

我这种幼儿园水平的理解,也许更接近事实真相。

除了马克思主义以外,古今中外一些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推理方式,也要认真学习。

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哲学家,都是没有的。

这就是和真空一样,绝对的真空在地球上是没有的。

中国古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就是这个意思。

因此,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也有不少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们千万不要像过去那样把十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和教条化,把唯心主义的标签一贴,就“奥伏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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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的牛棚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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