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误解之前(13)

在误解之前(13)

骆文夫妇与如真听完讲解,就在大桥下层的人行道上走了一阵,望着底下浩瀚翻滚的江水,沉默很久,骆文才说:“抗日胜利回来,我们是搭船到南京的,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南京一片混乱,我们一家,找不到一个客栈,最后是在一家小饭馆度过的,好像是在饭桌底下打地铺,第二天不知怎么搭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一家七个人只抢到一个座位,给奶奶坐。我家小妹一岁不到,就坐在奶奶身上。五个多小时,到了上海,奶奶腿酸得站不起来,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父亲把小妹交给我母亲,才慢慢扶着奶奶站起来的,这个镜头我再也忘不了。”碧玉说:“呀,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抗战胜利,你怕还没出生吧?怎么能体会这种颠沛流离之苦!”那个姓邱的讲解员不知何时来到的,他这时插嘴说:“我没想到你们都能说这么好的普通话!”他们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如真说:“我们是在中国出生的中国人,怎么不会讲中国话?”“可是你们是长期住在美国的呀!”“你当然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两句诗吧?小时说的母语,再在外面漂流,都不会忘记的,何况我们在家都讲国语。你觉得惊讶吗?我倒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哩。”最后一句如真倒是笑着说的。骆文说:“你刚刚说讲普通话,不是说讲国语,是不是一般人都这样说的?”“唔,那意思就是普通一般人都会说的。有别于上海话,广东话等等。”正聊间,史东教授从底层的小会客室出来招呼他们要出发了。他们谢了讲解员之后,又去游雨花台、灵谷塔、莫愁湖等地。大家都觉得北京有一个雄伟的性格,而南京则比较秀隽,都十分令他们喜爱。游逛参观了一日,回到旅馆,大家都累了,但古式的房间空气不流通,还是闷热。纳地辛和如真解除了身上的衣衫,把落地电扇打开,轮流洗澡及抹身,好容易挨到吃晚饭时,知道除了本团的人之外没有国旅社的人或翟先生,于是两人都穿了无袖T恤及短裤下楼。正巧默非教授的太太与史东太太迪迪也是一身夏天装束。去南大的一批人还未归来。因为餐厅是惟一装有一个冷气机的房间,所以大家都离开闷热的大厅,到餐厅等他们。从南大回来的几个人一进门,个个满面笑容。墨院长一面脱灰白上装一面大声宣布:“成功!大成功!”脱了上衣,竖起右手大拇指说:“那位校长为人十分痛快,同我们柯玛校长十分投合,两人交谈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同意两校交流的事。不像北大,又是党委书记,又是组织,什么事都要等开过会之后才能决定。这位校长,可是个痛快人!”说完,拿起刚刚服务员送来的啤酒,嘟嘟地喝了半杯,“哇,我真喜欢南京,可惜太热了。”“咦,校长呢?”史东问。“太热了,他去把西装换掉。来,大家喝啤酒,味道不坏。”大家都被他的兴奋感染了,纷纷询问会谈情形,墨院长扼要地说了一下,对史东说:“今晚要设法把合同打出来,明天我同你去南大,他们有个国际事务组的主任同你商讨细节,然后双方签字。”校长穿了麂色麻纱长裤,上面一件棕色丝质短袖衬衫,一进门即笑哈哈地朝大家巡视一周,说:“你们都已听到好消息了吧,南京大学的校长真是个有魄力的人,当机立断,非常痛快,明晚他宴请我们全体会员,你们看见他就知道!”然后对着黄立言,举起院长刚递到他手里的啤酒杯,向他说:“十分谢谢,立言。”大家当然一齐朝黄立言看,他捻熄了手里的烟,先向校长说:“你同郭校长可以说是意气相投,都是有魄力有才干的领导人。所以才能办得如此顺利。”然后向大家解释:“是这样的,我同南大校长是以前清华同学,我出国后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后来他到德国去深造,五十年代回国,先在清华执教,后来提升为工学院长,然后就来南大做校长,十分出色,可惜在反右时受了批评,他很刚毅,顶过去了,我们就在那时失去联络。后来我听说他在文革时吃尽苦头,不但当不了校长,连原先的教职也保不住,被迁到四川广汉附近的一个小学做门房,还被红卫兵百般凌辱,他的太太受不了,投河自杀。郭校长是典型的读书人,自己不会料理生活,”他顿了顿,自惭又自得地朝次英瞄了一眼,“与我一样,幸亏我有一位贤惠的太太。”次英用中文说:“废话少说。”但语气非常柔和,还面带笑容。“太太死了之后他简直无法生活,幸亏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发慈悲心,偷偷地过来料理他的饮食起居,在那个荒僻的小镇一呆就是九年。”黄立言说,点起一支烟,猛抽。房里起了一阵叹息声及骚动,但无人发言,恐怕除了黄立言之外,没人真正知道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柯玛校长看了一阵,才接着说:“我第一次回来是七七年,他刚复职,我特意来南京看他,一下子,简直认他不出来!”黄立言那张平时很少表情的,稍嫌扁平的两颊的肉蠕动了好几下,显然是他在摒紧上下两排牙齿,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忽然变得沙哑的声调还是泄漏了他内心的震荡,“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有点佝偻,原本浓密的头发全部白了,枯了,我简直不敢认他。”他又停顿下来,室内一片肃静,只有窗户上的冷气机似乎代替了他,低声呻吟。他又连连吸烟,一直到它快烧到了右手食指,才捻熄了,说:“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看到我脸上悲愤的表情,立即引了孟子那几句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来激励我,并且说,人的一生,怎么能不经过三灾四难,你我都是天之骄子,高等家庭,高等学校,高等职业,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人间疾苦,不但不了解,而是一无所知。这几年,我真不知道领悟了多少,现在又回到我的园地,我感慨之余,立志要做一个更好的耕耘者,好好教导我们的下一代!来,我们像以前一样,到冠生园去吃一顿,喝一瓶花雕,我要听听外面世界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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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华人知识圈的“士林百态图”: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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