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平就像打破了醋坛子,满心的酸涩,噘着嘴道:「大哥,我有一事不明白,你可得替我做主。我在宁夏就认得大哥,转眼要两年了,大哥知道我并非无中生有之人,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爱搬弄是非之人,跟张大娘和承影、泰阿他们都处得很融洽,可奶奶进门头一天,那些丫鬟就对我冷嘲热讽,指责我眼里没有主子,还目无规矩……」
杨妡只看到安平的嘴一张一阖,根本没把安平的话听进耳朵里,她全副注意都在安平的相貌上。
适才乍看,觉得相貌毫无二致,现在看久了就发现出不同。安平比她前世的身量高,骨架更大,脸上的颧骨也更突出,而且前世的她唇角上翘,不笑也带三分喜意,可安平双唇丰润,唇角略往下拉。
纵然极为相似,但的的确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杨妡莫名地松了口气,可不管如何,她还是不愿与一个相貌跟自己前世极为相似的人为敌,故而笑着问道:「是哪个丫鬟出言不逊?回头我叫她给平姑娘赔礼。」
安平甩着帕子怒道:「别假惺惺地乱做好人,要不是你给她们撑腰,她们有这个胆子欺负我?当面一套背後一套,你以为我是傻子?」
杨妡笑而不语,端起茶盅浅浅地啜了口茶。
她以前不知道安平傻不傻,现在却明白了,安平的确傻。
想起自己曾经因为有这麽个人跟魏珞使性子,害他冒着冷风在晴空阁外面的柳树林傻站了许久,不由暗自後悔,偷偷瞥了魏珞一眼。
魏珞回之一笑,板起脸对安平道:「你要是想卖身,现下就去找泰阿写卖身契;要是不想,就安安分分地待在西跨院当个识趣的客人。」
安平张张嘴还想分辩。
红莲上前笑着福了福,「恕我眼拙,跟平姑娘赔个不是。先前见平姑娘三番两次来这边打听,以为是赶着过来拜见奶奶的。我见识短,以前没见过主子愿意自降身价跟下人们争吵,所以错认了人,平姑娘恕罪。」
安平细细琢磨一番,明白其中的道理,顿时满面通红,垂头丧气地告辞离开。
她刚走出正院门口没几步,迎面就见到承影与泰阿往这边走。
泰阿神色淡淡地点个头,招呼一声,「平姑娘。」
承影却热络地问:「平姑娘也是来给奶奶磕头的,奶奶赏了姑娘什麽好东西?」
安平心中更苦,勉强扯出个笑容点点头,回了西跨院。
不多时,腊梅蹦蹦跳跳地进来,欢喜地自怀里掏出一个大红满池娇的荷包来,「奶奶赏我的银锞子,祖母说差不多有八分银,还赏我一只玉镯子,可惜戴着大,祖母怕我摔了要走了。平姑娘,奶奶赏给你什麽了?」
安平转身不想理,少顷眯起眼笑,「我跟你们不一样,哪里用得奶奶赏?腊梅得了银锞子,过年时就可以做件漂亮袄子了。对了,我做衣裳剩下块布头,正好这几天没事干,我再给你做件衫子穿,比上次那件还好看的。」
腊梅欢天喜地的说:「多谢平姑娘!」
此时的正院,杨妡坐在大炕上,手指无意识地揉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道:「……这麽说来,安平其实是苏哈木的女儿,也就是薛梦梧挖空心思要找的人?难怪……」
「难怪什麽?」魏珞坐到她身边,问道:「你以前见过安平?」
杨妡摇头否认,「没有,我怎麽可能见过她,就是……就是她长得挺漂亮的,难怪了,她娘肯定也是个大美人,所以能让苏哈木瞧中。」
「阿妡。」魏珞忽然郑重地唤一声,盯着她的眸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杨妡警惕地回视着他,唇角露一丝讽刺,「难到你不知道自己娶回来的是谁?」
「你不是她。」魏珞笃定地答。
杨妡脸色大变,「你凭什麽这麽说?」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魏珞突然想起那年中元节他在庙会上四处找不到她,那种犹如末日降临般的恐慌,又想起在竹山堂,她拧他的手臂,忽而红了脸低声答「我真心想嫁给你,只要你待我好,我便不後悔」,还有他临去宁夏前,她踮起脚尖,两手攀着他的後颈,将芝麻糖喂进他口中,呢喃着问「甜不甜」,更有昨天夜里,她睫毛上带着泪,双手紧紧地搂着他肩头,颤巍巍地喊「阿珞,阿珞」。
所有的苦涩、酸楚、恐慌还有甜蜜与满足都是眼前这个女子带给他的。
魏珞毫不犹豫地吻上她的唇,肆意掠夺汲取,直到她险些喘不过气才松开,双眼通红,声音低哑地道:「阿妡,我不管你是谁,你既已嫁了我,就是我的妻。」
「你……」杨妡怔怔地盯着他,泪水喷涌而出,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滚。
魏珞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阿妡,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该问你这话。」
杨妡扑进他怀里,先是无声落泪,接着哭泣出声,最後哀哀大哭,两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口,「你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
魏珞满心满腹都是酸涩,双手搂着她,柔声哄劝,「阿妡,你别生气了,我以後再也不会问这话,再也不问。」
「不,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你什麽都不知道,你就是笨蛋!」杨妡疯狂地嚷着,忽地重重咬上他肩头,许久都不松开。
魏珞一年到头穿的都是单衣,只不过夏日料子薄点,冬日料子厚些,今天也只穿了件宝蓝色团花直裰,血便丝丝缕缕地透过布料渗出来。
杨妡盯着那处暗红,擦一把泪,问道:「阿珞,你疼不疼?」
魏珞摇头,「不疼。」
杨妡眼泪又涌出来,瞬间流了满脸。
魏珞心疼不已,展袖帮她拭去,柔声道:「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你要是还不解恨就再咬我一口。」
杨妡泪眼婆娑地凝望着他,吸口气,哑着嗓子怯生生地道:「阿珞,你说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妻,那你以後不许抛下我……即便西北又起战事,你还得去打仗,也得带着我。反正我不离开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她脸上泪痕未乾,大大的杏眼里水光盈盈,乌黑的瞳仁浸着湿意,越发地清亮。
阿妡向来爱使小性子,得让他哄着娇宠着才成,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魏珞心中柔软似水,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低低许诺,「阿妡,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你还得对我好,不管怎样,你都得对我好。」杨妡又道。
「嗯。」魏珞重重点头,唇角莫名就扬了起来,「那是自然。」
【第七十八章前世的儿时记忆】
入了夜,天越发地冷,寒风吹打着窗棂,「呼呼」直响。魏珞看火盆里炭火不多,往里头添了根炭条。
秋声斋没安地龙,刚入冬他就买了近百斤银霜炭备着,後来在瑞王府看到瑞炭,又特特要了一篓子。
瑞炭是西凉所产,一条约莫尺许,能烧五六天,烧起来不但没有烟,反而有股淡淡的松柏味,魏珞平常舍不得用,专等着杨妡嫁过来才烧。
添好炭,重新拢了火盆,魏珞抬眼看向杨妡。
她已洗漱罢,只穿件浅粉色中衣,手里捧着本书斜倚在靠枕上,看起来是在读书,却好半天没翻页,一双眼眸不知看向哪里,有些空洞。
柔和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白净如玉的肌肤犹如笼了层薄纱,有种朦胧美。
自打见过安平,杨妡就时不时处於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魏珞暗叹口气,轻手轻脚地到外间沏了壶热茶,放到杨妡面前,「水有些烫,稍等会儿再喝。」
「嗯。」杨妡心不在焉地应着,手伸向茶盅。
魏珞眼明手快地赶紧往旁边移了移。
杨妡扑了个空,这才回过神,呆呆地看向魏珞。
魏珞重复道:「水还热着,当心烫。」
杨妡恍然,伸手握住魏珞的手,纤细如水葱的手指细细抚过他掌心的薄茧,忽而低声问道:「阿珞,你说人能不能记得四五岁左右发生的事?」
四五岁,那会儿年纪尚小,即便记得也不一定是真的,不过若真能留下印象,当时发生的事情肯定很不一般。
魏珞没法回答,抓过茶盅浅浅喝了口,递到杨妡唇边喂她喝了半盏,盯着她的眼眸道:「阿妡,以前的事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往後有我在。」
杨妡抬眸,点点头,依在他胸口偎了片刻,「天不早了,歇了吧。」忽然又直起身,懊恼地说:「明天要回门,回门礼还没准备呢。」
魏珞笑道:「我让泰阿备了,刚才想让你看看,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应。」说着自怀里掏出张纸,「你看看有没有需要添减的?」
杨妡忙接过来看,很中规中矩的四样礼——京八件点心、两包茶叶、两坛子好酒外加孝顺给长辈的四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