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小厮准备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而且秋声斋一直没有女人照料,杨妡便是想添加也没有东西可加,遂笑道:「爹娘都不是挑理的人,很好,往後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对了,你几时回军营去?」
「我告了七天假,从发嫁妆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三天,再住四天就走,然後半个月歇一天。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回去跟娘说会儿话,夜里回来便是。」
新婚头一个月,新房不能空人,必须天天有人住着。
杨妡弯了眉眼笑,「有许多事情等着,哪里会无聊?我正想跟你商量,家里厨房小,突然多了十几口人,一口锅里做饭不方便,要不在後院盖间大厨房让张大娘管着,原先的则当小厨房,正好离着近,隔三差五我也可以下厨做点点心。」
魏珞在情事上木讷,可在其他事情上却半点不迟钝,立刻明白了杨妡的意思,笑道:「是该把规矩立起来了。明天我就吩咐泰阿去办,家里的事情你做主就是,不用同我商量,想干什麽直接吩咐泰阿,他性子还算沉稳。」
杨妡想一想,慢吞吞地道:「现在人虽少,规矩却不能少,往後就让泰阿管着外院,内宅由青菱管着,内外该有分别,主仆也得有尊卑。至於平姑娘,你真打算把她嫁出去?」
魏珞忍俊不禁,幽深黑亮的双眸紧盯着她,「若是她安分就把她嫁出去,如果不安分就送回宁夏……你有更好的方法安置她?」他唇角微翘,分明带着促狭。
杨妡丝毫不恼,笑意盈盈地道:「你带回来的人,哪里有我置喙之处?就怕、就怕到时候你不舍得。」
「如果我真的不舍得呢?」魏珞笑问。
杨妡斜睨着他,撇下嘴,「你想怎样就怎样呗,生得那般穠艳,又抬头不见低头见,舍不得也是长情。」
魏珞忖度着她的心思,翻身将她压在炕上,点着她的鼻尖道:「口是心非……你明明知道我眼里除了你再瞧不见别人。」
「人心善变,谁能知道以後的事?」杨妡确实有这样的顾虑,毕竟安平的相貌摆在这里。
前世杨妡在杏花楼算是拔尖的人物,安平跟她的容貌有八成像,所差的仅是不会梳妆打扮。可女子生来就有打扮的天分,说不定哪天就开了窍。
再者,杏花楼离六部近,为了招来文人,杏娘特地叫她们走婉约清雅的路子,而魏珞是个武夫,没准就喜欢安平这种不加修饰的野性美。
如今他们刚成亲,正蜜里调油,兴许过上两三年,魏珞厌了自己,就会发现安平的好处了。
魏珞亲着她的脸颊,「你也知道将来的事情说不清,想那麽多干什麽?没准……」没准跟前世一样,他早早就死在亦不剌山。
想起往事,魏珞悚然心惊。
前世他心灰意冷地毅然赴死,死後成为孤魂游鬼,从没打听过杨妡之事,也不知她最後怎样了。或许顶着寡妇的名头跟青枝相伴终老,又或者魏家终於容不下这种行为,用了家法惩治。
过去的事情他已无从得知,可是今生他不想过早离世,留下阿妡孤苦一人。
念头闪过,他的唇已自有主张地从她面颊滑下,轻轻地啃噬她小巧的锁骨。
不知何时,外头的寒风停止了肆虐,清冷的月光将院子枯枝的影子映照在窗户纸上,张牙舞爪地有些骇人。
杨妡窝在魏珞怀里,静静地感受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身子虽然倦乏,脑子却出奇地清醒。
她记起了前世四岁那年的事情,真的,就在下午她趴在魏珞胸前哭喊着让他不要抛下她的时候,记忆的洪水突然汹涌而至。
就在四岁那年,她也这样大哭过一回。
她记得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彷佛比京都的冬天还要冷,她们冷得哪儿都不能去,姊妹好几人围着被子缩在炕头发抖。
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那是个年轻妇人,穿着一件厚实的袄子,外头披了斗篷,斗篷上缀着红色的毛皮,看着就觉得暖和。
妇人将她们几人挨个打量一遍,指着她说:「就她。」说完,拿出两枚闪亮亮的银元宝。
中年汉子一把抓过银元宝,放到嘴里咬了咬,「是真的,行,小四就给你了。」
这时从灶间跑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娘,将她搂在怀里,「不,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不能就这麽送人。」
汉子道:「一个赔钱货值十两银子呢!前阵子村里卖的那几个都才二两银子,就数四儿价高……你这个蠢婆娘,有了银子能买多少粮食和多少布?要不这个冬天怎麽过,全家人都饿死?」
婆娘不说话,只搂着她哭。她也跟着哭,连同炕上大大小小好几个孩子哭成一团。
汉子听得不耐烦,揪着她的衣襟将她从炕头拽下来,塞进妇人手里,「走走,赶紧领走。」
她不肯,抱住门框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不管是汉子还是婆娘,都没有将她再领进去的意思。
妇人上前拉扯她,她拳打脚踢不愿走,汉子过来重重地搧了她一巴掌。
那天到底是怎样离开的,杨妡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条山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她被妇人拖得踉踉跄跄,一路冷风直往心口里灌。
回到客栈,她穿上了暖和的衣裳,吃上了饱饭。
妇人说:「以後我就是你娘,你是我闺女,过去的就忘了吧,他们不把你当人看,没有必要记着……我姓宁,你随我姓,叫宁馨。」
再後来,妇人带着她四处奔波,不知道经过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终於来到京都。
两人站在城门外,看着高约十余丈的青黛色城墙,千万缕金黄色的光线从重檐歇山的琉璃瓦门楼折射下来,亮得刺目。
妇人哭了笑,笑了哭,带着她穿大街走小巷,吃了八珍楼的点心,喝了羊角巷子的豆汁,又到净心茶楼听说书。
之後妇人对她说:「你爹卖你本也是去当娼妓的,这就是你的命,早晚脱不开。辗转这一年,我待你不薄,没冷着你,没饿着你……你就当我死了。」转头将她卖给了杏娘。
她站在杏花楼雕花廊柱前默默地看着妇人远去,没掉一滴泪。
杏娘仔细地打量着她,「是个没心肝的,没心没肺好啊,过得舒坦,不累。」
从此她就留在杏花楼,辛辛苦苦学得十年,成了杏娘眼里的红人。
每每有人问起她的往事,她就笑着回答,「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家里人都死光了。」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信了。
而今她终於明白,妇人为何买了自己却又转手卖掉,是因为妇人还有个亲生女儿,为了保护自己的亲闺女不被人注意,妇人需要有个替身掩人耳目。
当妇人终於办完自己的事情,需要掩藏行迹的时候,她就成了拖油瓶,成了大麻烦,而假借重病在身将她卖到青楼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起那些深深埋葬在脑海中的往事,想起自己接二连三地被人丢弃,杨妡无声地哭了,泪水顺着腮不断滑落,瞬间消失在枕畔。
身边的人突然动了下,粗糙的大手拂过她的脸颊,紧接着他支起身子,温柔而细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额头眼角,「魇着了吗?别怕,有我在呢。你作了什麽梦?」
杨妡伸手环住魏珞的颈项,将自己濡湿的面颊贴在他脸上,哽咽着开口,「梦见很多……梦见我爹娘把我卖给坏人,坏人又把我卖到青楼……我到处找你,可是看不到你。」
「我在的,我一直都在。」魏珞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梦都是假的,做不得真,我会好好守着你。」
话虽如此,他脑海里却不期然想起昨日藏在枕头底下的册子,上面让人喷鼻血的图画和柔媚无骨的蝇头小楷。
如果真是青楼女子,应该画得出这样一本册子吧?魏珞不由俯首看向怀里的杨妡。
她细细的眉毛蹙着,大大的杏眼含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彷佛一汪泉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可怜兮兮的,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狗。
魏珞突然想起适才在大炕上,她柔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自己,青涩却穠纤合度,头微微仰着,清澈如秋水的明眸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盯着他,低低唤「阿珞」。
他顿时心软如水,轻轻拍着她的後背,「没事,都是假的,我在呢。」
杨妡「嗯」一声,蜷缩在他的怀里,温顺而乖巧。
魏珞低低叹口气,抬手拭去了她腮旁泪珠。
翌日,魏珞仍醒得早,却没去打拳,头枕着胳膊细细盯着杨妡瞧。
昨夜她是哭着睡的,眼眶有些红肿,眉眼却依旧精致,浓密的睫毛如扇子般遮在眼睑上,留下淡淡的阴影。清晨的霞光透过窗户纸透进来,像给她镀了层浅淡的金粉,使得熟睡中恬淡的小脸多了些柔美,漂亮得好像天上下凡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