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一(1)
汪世瑜:以下简称「汪」古兆申:以下简称「古」古:汪老师这次应白先勇先生之邀排演青春版《牡丹亭》,对当代昆剧具有重大的意义。
其一是通过排演一部文学名著,为昆剧培养一批新的人才,把您们这一辈,尤其是您和张继青老师的表演艺术传给下一代。
其二是以青年演员青春亮丽的形象和朝气蓬勃的表演吸引年轻观众,培养他们对昆剧的兴趣,认识此一世界人文遗产杰作的文化意蕴。
其三是《牡丹亭》这部文学名著在当代许多不同的改编演出,都不尽如人意,而您这次排的「青春版」上、中、下三本,无论对原著主题、内容的发挥、对昆剧舞台艺术的保存与发扬,都有可喜可贺的成就。
其中在第三方面,您用力最多、贡献最大,能不能请您详细谈谈整个艺术构思?汪:尽管作者在「题词」中亦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
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于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
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
」但我并不同意许多改编本把主要情节都集中在杜丽娘身上。
作者要表现的,是对理想爱情的追求,或是对爱情的一种理想—一种美好的愿望,而以梦象征之。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是谈不了恋爱的。
所谓理想的爱情,必然是两个人的爱情;所谓爱情的理想,也必然是两个人共同的理想。
理想的爱情,一定是要由两个人同心协力才能达成的。
如果我们细读原著,就会发现:杜丽娘的为情而入死出生,若没有柳梦梅的参与,是不能完成的。
〈幽媾〉一出实际上是要表现柳梦梅如何以阳间的**生命,去使杜丽娘阴间的灵魂重生;〈冥誓〉、〈回生〉两出更描写柳梦梅不惜冒生命的危险(开棺时要砍头的)去促成杜丽娘的复活。
可见柳梦梅对爱情的愿力,一点也不比杜丽娘弱;他作为一个主要人物的形象,也是强烈而鲜明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在杜丽娘回到阳世之后,虽已死而复生,从爱情的历程来说,已从「梦中情」、「人鬼情」的虚幻、虚实参半落实到真切的「人间情」;而要这段「人间情」维持下去,就必须面对「活」的问题。
这个「活」字包括了解决日常生活的所需,以及让婚姻获得家庭、社会的承认。
这些任务,主要都落在柳梦梅肩上。
为了未来生计,作为一个才子书生,柳梦梅一心要努力考取功名;为了获得家庭、社会的承认,柳梦梅还得在战火纷飞中去寻找杜丽娘的父母。
在〈耽试〉、〈淮泊〉和〈硬拷〉以至〈圆驾〉等出中,柳梦梅受尽了肉身与精神的折磨。
可见在原著中,柳梦梅的戏份一点也不少于杜丽娘;作者对柳梦梅这个人物的塑造,也是笔酣墨饱的。
因此,我认为要突显原著主题,首先要加强柳梦梅的戏。
古:汤显祖所写的「生死之情」也不仅仅是寄托于梦的理想,而是对恋爱的一次深刻、全面的思考。
他花了三分之一的笔墨去探讨爱的实践。
〈回生〉之前的戏虽占了三分之二,也只是爱的向往与爱的追寻,〈回生〉之后所写的才是爱的真正落实,也就是您说的怎样「活」的问题,怎样使这段「生死之情」维持下去的问题。
在作者生活的时代,这个问题是不可能彻底解决的,最后只好由皇帝出来「恩准」。
但解决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面对现实问题的勇气。
柳梦梅对爱的一往无前、不怕牺牲,才是最后三分之一的戏文深意所在。
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汪:对,我就是按这个思路来架构此次演出本的主要情节。
上本写的「梦中情」,由生到死,要表现的是爱的向往;中本写的是「人鬼情」,由死到生,要表现的是爱的追寻;下本写的是「人间情」,由生到活,要表现的是爱的实践,侧重点是那份实践的热力与勇气。
古:每一本具体选取了原著的哪些出目,又为何这样选,能不能请您谈谈?汪:上本虽然以杜丽娘的戏为主,但也不能太过集中,以免和中、下本失去呼应,削弱了主题思想的呈现。
过去的本子有〈闹学〉、〈惊梦〉、〈寻梦〉、〈写真〉和〈离魂〉,浙昆在香港的演出本增加了〈言怀〉;而这次我们除了增加〈言怀〉之外,还加入了〈训女〉、〈虏谍〉和〈道觋〉。
加入后面三出是为了点出社会、时代背景,以表现礼教、历史现实对爱情所造成的困难和障碍,在这里都需要点出来作为后面的伏笔。
增加〈言怀〉一折相当重要,除了让柳梦梅早点出场,加深观众对他的印象外,更要紧的是让观众知道:柳梦梅是这段生死之情的另一位主人翁,他跟杜丽娘做了同一个梦,并且要行动起来,促成这梦中之情的实现。
在梦中杜丽娘曾说与他「有因缘之份,发迹之期」,所以他决定上京赴考,以期因缘的来临。
在原著中,〈言怀〉在〈标目〉之后,柳梦梅比杜丽娘还要早出场。
我们安排这一出在〈惊梦〉之后,在浓缩的演出中,效果应该更好,因为杜丽娘梦中的人物,接着就在现实中出现了,让观众马上把两个人的关系连起来,期待着这段情往后的发展。
古:中本的戏份又如何处理呢?汪:杜丽娘的由死复生,除了凭她自己的意志,还要通过柳梦梅的努力才得以实现。
在中本部分,我们必须强化柳梦梅的决心与行动。
杜丽娘对梦中情的向往与追寻,在上本中已有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而柳梦梅这方面的表现主要在这一本中展示。
不同的是,上本杜丽娘的向往与追寻基本是虚的,只是对一种理想的执着;中本柳梦梅的向往与追寻都在现实与行动之中。
〈旅寄〉、〈拾画〉、〈幽媾〉、〈冥誓〉、〈回生〉五出中,他的向往与追寻可说是一步一足印,步步由虚走向实;不像上本中的杜丽娘,「寻来寻去都不见了」,始终在虚念中徘徊。
即使在中本,杜丽娘也仍是「虚情」的鬼魂而不是「实里」的人身。
但她却起了引导作用,因为是她首先发现那梦中之情的现实性;是她引导着柳梦梅通过一连串的行动,把这段情由虚转实。
这其中又穿插了〈冥判〉、〈淮警〉、〈忆女〉、〈道场〉和〈魂游〉五出。
这些出目的穿插,并非只为联结主线,而且要从边傍人物的角度来看杜、柳之爱,或从侧面来发挥作者的主题思想—在情与理之间,汤显祖倾向情胜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