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奔》第三章7
沈点一直想把浴室的灯换掉。还在装修的时候问题就存在了,开始时是觉得色调太暖,而且新的东西总是异常光亮。那种抢眼的无所适从的亮度,人站在下面,就像是暴露在赌桌上的一张牌。他十分不喜欢那种感觉。他提过,但负责装修的工头却不这么认为,为了省一只灯泡竟引经据典,一会儿光学,一会儿美学,一会儿又心理学,把他说了个晕头转向。他最讨厌争吵,也就勉强接受。习惯了,也无所谓。但是随着日积月累,灯泡逐渐老化,发出的光竟像是流出来的鼻血。从想像为鼻血的那天起,他就忍无可忍。但还是没有换。灯泡外面有灯罩,那是种很特殊的灯罩,鬼知道是怎么固封在天花板上的,他研究了半天都没有闹明白,就又拖了下来。浴室的灯怎么样,放在生活中充其量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只是一到洗澡的时候,他就诅咒它快快烧坏,然后请个师傅来修理。这天的光线似乎更加潮湿和血腥。洗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他跑去一看,是“妹妹”。手机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但铃声依然,不屈不挠。她不是死了吗?他惊疑万分。他明明记得警察收走她的尸体,还给他一把灰。他捂住耳朵,却发现这声音不是从耳朵传进身体的。他抱了一个鱼缸朝上面砸去,仍在响,又从厨房抄了一把菜刀出来,一通乱砍,直到砍没了声音。满地的鱼尸,一片杀戮后的血腥。不一会儿,浴室又传出悠扬的流水声。他懵懵懂懂走去,却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正在淋浴。还是“妹妹”。没有动作,也没有目光。活着的时候,男人是她的噩梦,死了,她成为男人的噩梦。浴室的灯光愈渐昏黄,像是漫天飞舞的泥沙,镜子上挂满扭曲的眼泪。“你就放过我吧!”他跪在地上,仰天哀嚎。他实在是受够了。他这半生都在奔跑,从白天跑到晚上,从梦里跑进梦外,灵魂从来就没有片刻的安宁。……他就这样慢慢哭醒。他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劫。夜,已经流成一片滩涂,黑暗中,心揪得生疼。他开了灯,又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梦里打碎的还都完好如初。但他的噩梦,岂止这一个?他摆脱不了他的过去。他走不出命运的布局。他最爱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婊子,一个是妓女。他的心,如同压在两块磨盘之间,无论哪块在转,都是出血的痛。为了母亲,他企图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睡成婊子;为了“妹妹”,他给过自己一刀。但他还是摆脱不了她们的折磨。多年来她们就这样横冲直撞,践踏着他的灵魂。紧接着,可怕的孤独又汹涌而来。再没有什么时候,他比现在更渴望一个家,一个女人。一个能把他从噩梦中推醒的女人。他把身边所有可能的女人一一数过来,覆水难收。有些迅急的,连模样都想不起来。这些女人就像是风中飞舞的小纸条,他分不清哪一张是他想要的。最终,他一张都没有拣到。现在,轮到了江水红。江水红。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搁浅在海边的鲸鱼,等待她的救助。他知道,他们不是兴风作浪,玩玩的那种。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都有太多坏死了的细胞。换句话说,他们都是病人。最了解病人的还是病人,只是不知道,病人能否成为病人的抗体。他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谁多往前迈一步。关键的一步,里程碑式的一步。他拿起电话。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心境,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想必她也是夜里常醒着的人。她的噩梦,也一定很多。拨号却不那么顺利,沈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铃声悦耳动听,像是划在这深夜里优雅的琴声,却迟迟没人接。也许她不在家。但她不在家,又会在哪里?就在胡思乱想之际,电话通了。她的声音朦胧,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样。“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想和你聊聊。”他说。“你梦到了什么?”“我梦到,”他顿了一下,改口道:“我梦到两条狗在打架,一条狼狗,一条家狗。狼狗十分凶悍,不一会儿就把家狗开膛破肚。家狗可怜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肠子铺满地。我看到它的眼泪,但没有人救它,大家都对狼狗‘啧啧’称叹。当我走向那条可怜的家狗时,狼狗突然凶狠地朝我扑了过来……”“然后呢?”“然后,我大叫一声,就醒了。”他几乎都被自己的谎言感动了。“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她问道,带些玩笑。“没有绝对清白的良心。我喜欢做好人,但好人往往很被动。”“那你现在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他坚定地说。江水红开了唱机,天籁般的女音把这夜衬托得更加孤独,渴望如潮水汹涌。她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一个人纵身就跳了进去。我找人救他,可没有人理我。我给他们下跪,他们仍然无动于衷。他们都巴不得他死。没办法,我只好顺着井绳爬下去,可那井深不见底,我害怕极了,既怕自己一不小心滑下去,又怕井绳随时会断。”“他是谁?”“我丈夫。好歹,也是一条命吧。”她的声音几乎溺死在音乐声中。“动物相残,不吃同类,而人类相残,却是专吃同类。你既然救不了他,又何必去冒那个险?”“不知道,也许我只是想把欠他的还上。欠人家的,心里总不好受。你不是也想救那条狗吗?”是啊。可是那是个假梦。他把话题岔开,问道:“你那边几点了?”“我的表停了。发条松了。我从一数到一千,再倒着数回来,夜还是这么长。夜里睡不着,白天却睡不醒。”她自嘲地笑笑,说:“你会上发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