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的红色风帆与黑色桅杆(1)
在音乐史上,真正由一个人构成一个时代的人实在为数不多。
就十九世纪的文化背景而言,瓦格纳是一个英雄时代的产物。
英雄时代培育了革命的理想、浪漫和激情,也培养了革命的暴力。
瓦格纳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一个征服者,他以他的红色风帆与黑色桅杆(《漂泊的荷兰人》中那艘魔船极具意味的象征)撕烂了古典主义的美学原则,也践踏了贝多芬开创的音乐浪漫主义。
瓦格纳狂桀不驯地将他异质的音乐理念强加给了一个时代。
但不管怎么说,他对于二十世纪音乐史的意义不亚于贝多芬对于十九世纪音乐史的意义。
贝多芬和瓦格纳,构成了十九世纪音乐史的开端与尾声。
贝多芬赋予音乐以叙述的表情:以一种对立、对比的戏剧化矛盾冲突打破了古典主义在平和中寻求平衡、寻求趣味的温文尔雅的原则,开始以内心情感来叙述命运与灵魂、心灵与**、自然与宗教的冲突,这种叙述的表情使音乐与文学、戏剧联姻而丰满了自身肌体。
瓦格纳并非站在反叛贝多芬的立场,而是把他的人文与美学思想发展到极端。
在心灵与**的冲突中,他强调了**;在命运与灵魂的冲突中,他强调了宿命;在自然与宗教的冲突中,他强调了毁灭。
瓦格纳以文学与戏剧膨胀了他的音乐理想,他改写了贝多芬通过戏剧冲突与文学表情拓展音乐空间、寻求层次更丰富和谐的初衷,强调了因尖锐对立而造成的分裂,从而彻底破碎了古典主义那个规则中和谐的幻境。
瓦格纳是少数能无视一切规范,把表达方式仅当作他自身意志宣泄的天才。
他从没受过正规的学院训练,一生都不会演奏钢琴,但他仅用六个月时间就通读了和声学与对位法,悟透了和声与对位对于曲式构造的意义。
在瓦格纳的音乐理想中,音乐不是一种庄严的建筑,而是一种壮丽的运动着的音响物质。
这是一种从最弱到最强的一定长度的情感宣泄,这里的焦点不再是旋律,而是一种音质材料的涌动。
他选择半音和声来作为他的音乐叙述独特的语言基础,以半音的不谐和性来突出情感表达的强烈性。
在这种半音和声的极端发展中交叉出多声部烘托,多声部的发展又裹扶着半音和声的效果,创造出了最美也是最恢弘的和声效果。
瓦格纳的多声部表达与和声、织体的观念,都拓展到了当时的最高限度,他依靠他的音乐成果,寻找到了逃避孤独的道路。
在瓦格纳的音乐中,最初的动机常常是一种原始的宁静:似莱茵河水在浅灰色的雾霭中舒展着多少有些慵懒的躯体,似斯尔塔森林中高耸的林木在风的抚慰下发出的喃喃细语。
随着**的苏醒,各种精神与物质、愉悦与恐惧的意识同时活跃地运动。
瓦格纳喜欢的红色暴雨与蓝色狂风常常就在这时降临,在暴雨狂风的背景上,是意志的狂舞。
**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强调,一次又一次更强烈地被鼓荡。
没有和谐的对上帝虔诚的赞颂,只有对**与激情的狂热崇拜。
瓦格纳强调的是对立和不可调和:自然和社会的对立,情歌与葬礼进行曲的对立,诅咒与拯救的对立。
最终,在解决的重叠之后,是意志的虹霓的升华。
瓦格纳认为,用希腊精神对悲剧进行改造,仅仅导致了歌德式或席勒式的某些规范戏剧的诞生,他看重莎士比亚,追求的是莎士比亚戏剧经历与贝多芬的音乐经历的交织。
对于他来说,神话是音乐王国中的基石,它产生神秘的幻想,音乐就是寻找这种幻想、展示这种幻想的过程。
就这过程而言,戏剧就好比是一片浩淼而又波浪动荡的水面,音乐家就在这水面上展示他的画面,而那其中变化莫测的色彩就是诗。
瓦格纳把戏剧、诗、音乐都变成了他自身。
他一方面让情感构成内向的运动,另一方面又使一切元素外向而充分交响化,使器乐变成声乐,使声乐本身又变成器乐。
瓦格纳音乐中的最根本主题,是感官的爱与更高尚的爱之间、纯洁的升华与感官肉欲之间的对立,也就是作为男人的汤豪舍与维纳斯、伊丽莎白之间的对立。
这种对立被激化,最终是生命意志被否定,从肉欲到爱欲再到死欲,最终是对死亡的衷心、深切的渴望,对世界意志的拒绝。
瓦格纳一生音乐凝聚的精华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和《尼伯龙根指环》。
用他自己的说法,《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要为“所有梦中最美的梦树立一座纪念碑。
瓦格纳在这部歌剧中要表达的是爱情不受时空制约,高于一切人类规范准则的权力。
这种至高无上的爱被尘世的人际距离束缚,甚至与忠诚、背叛联系在一起。
在这部歌剧的主要唱段中,瓦格纳强调了关于“白昼”
与“黑夜”
的意象:伊索尔德的唱词是“我要逃离白昼的阳光,把你和我一起拉向黑夜。
我的心在那儿,向我预示着幻想的结局。
欺骗将化为乌有,我在那里为你永恒的爱痛饮佳酿,我要将你和我一起,奉献给死亡。
爱情在这里等于悲剧,白昼与黑夜分割了两个相爱者的真实关系。
当现实生活中距离与冲突无法缓解时,只能依靠爱药与死药。
在死亡那里,爱得到了肯定,而在宣扬死亡的同时,暴力成了铺垫的基础。
在《尼伯龙根指环》中,爱、诅咒、暴力、毁灭、拒绝与升华,更得到了无限度的拓展。
在这部宏大的四联剧中,瓦格纳塑造了英雄齐格弗里德战胜巨龙,穿过火焰唤醒女神布伦希尔德,与她真挚相爱的动人故事。
但瓦格纳在设计爱情的崇高之时,同时设计了爱情的厄运。
齐格弗里德一旦戴上指环,离开布伦希尔德,就陷入尼伯龙根侏儒阿尔贝里希儿子哈根的毒计,因喝爱药而遗弃和背叛了布伦希尔德,致使爱和恨错位,布伦希尔德反因嫉仇参与了对英雄齐格弗里德的谋杀。
瓦格纳将爱情的厄运凝注于作为全剧象征的指环,指环是财富与特权的象征,但戴上它必须拒绝爱情。
诸神之主沃坦在从阿尔贝里希手里夺过它时,阿尔贝里希赋予了它灾难的诅咒。
于是谁戴上它,都会被指引向死亡之国。
在这个指环的象征背后,财富和权力、统治与自由形成两极,它引申的是沃坦为首的诸神与尼伯龙根人之间的关系:“从黑夜与死亡怀抱中诞生出来的一代人,他们以毫不间断、永不停息的活力挖掘着地球的内脏,他们烧红、精炼、锻打着坚硬的金属”
“他们这些劳动者的肩上重负着游手好闲的巨人们的封建制度”
诸神以暴力和阴谋控制着秩序。
最终是齐格弗里德的死唤醒了布伦希尔德,当她明白了她和齐格弗里德都是阴谋的牺牲品后,戴上指环,点燃了烈火。
最后诸神的瓦尔哈拉天宫在烈火中燃烧,诸神和尼伯龙根人连同一切世界的秩序全部被大火吞噬,在一切的毁灭之中,布伦希尔德与齐格弗里德获得了结合,拯救得到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