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精神家园(3)
1996年的下半年,我能感到王小波陷入越来越深的疲惫。
就像他在《红拂夜奔》的前言里所说:“我认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
“智慧被超越,变成了‘暧昧不清’;**被超越,变成了‘思无邪’;有趣被超越之后,就会变得庄严滞重”
那段时间,他在经过一系列思考后痛感的是关于乌托邦对人的影响,他认为乌托邦的罪行是一个人用自己一次的思想代替、瓦解与破坏了别人的鲜活思想。
由此他进一步对话语制造者产生同样的反感,同时又困惑于自己也已经成了话语制造者。
王小波曾经自得于自己可以以沉默来面对社会,做沉默的大多数。
当他无法再沉默,必须用话语来面对这个社会,又进而自己也成为面对社会与大众的话语制造者时,他被自己无法超越的困惑控制了。
1996年底,实际上王小波陷入了自己追思到极限的空虚之中。
当一切都被追问与反问之后,他无法再超越他叙述的层面。
他的文字越来越枯燥,文章中基本老是逃不脱这样的叙述方式:我年轻时候插过队;大圣贤罗素说过;作为一个理工科出身的人,我对科学更感兴趣。
他走进了一个他的能力无法突破的、由悖论组成的圆圈,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研究理论的坯子。
而另一方面,又是越来越紧地包围着他的那些令他深恶痛绝的东西,无趣像病菌一样到处弥散。
他绝望地写道:“在一个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精雕细琢的浪漫;在一个呆板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幽默——起码是黑色幽默。
但在我待的这个社会里,什么也收获不到,这是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对人来说,刀山火海油锅都不算严酷,最严酷的是寒冰地狱,把人冻在那里一动不动。
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
在这个领域里发议论的人总是在说:这个不宜提倡,那个不宜提倡,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提倡。
要真是这样,就不如不活。
罗素先生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兄弟姐妹们,让我们睁开眼睛往周围看看,所谓的参差多态,它在哪里呢?”
其实,那种参差多态,那种精神的飞扬只在小说里才能自娱自乐地找到。
现实生活中,人与人都被特别实际的生活彼此挤压着,王小波找不到他所要的自由,而通向自由写作的欢乐之门又向他关闭——对理性思考越深入,感性飞翔的翅膀就越沉重。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越来越单调的几个概念,他再也无意、无力、无能去描述那种想象中蓝天白云的浪漫了。
到了1997年春节前,他给我来了一封短短的信。
信上说,他近来越来越感困惑,他说,专栏好像没有突破的可能,是不是把它停了。
他曾经说过,一个人感到了思想的贫乏,这个人就要死了。
1997年第一期《三联生活周刊》第64页原来“晚生闲谈”
的位置上换上了“声音。
因为年底王小波发给我的稿子是一篇长长的《茫茫黑夜漫游》,他让我分几期连载来应付,但我觉得它有悖专栏原来的样子。
王小波的精神好像已经离我们而去。
在此文中王小波引用了塞利纳同名小说中的诗句:“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人生好似长途旅行,仰望天空寻找方向,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这篇文章后来经我删改,变成四千来字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1997年第三期。
之后王小波又连续寄来四篇稿子,但这四篇稿子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时候已经成了遗作。
王小波一生都在追求那种自由翱翔的翅膀,其实他死后,这种自由也是没有的。
在葬礼上,大家踏着平庸的《葬礼进行曲》的调子向他送行,什么样的音乐能承载一颗渴求自由的心灵呢?追思会上,大家以各种各样的框式来对他的价值进行评定。
大家都痛惜一颗自由心灵的逝去,可大家的框式又无一不是对自由心灵的亵渎。
王小波死后,《三联生活周刊》1997年5月15日出版的第九期“生活圆桌”
发表了杜比写的《对王小波的哀思》。
杜比是深深喜欢王小波的一代人的代表,文中结尾写到:“生活是脆弱的,其中的乐趣并不多。
现在,有个人不提供这种乐趣了,他死了”
而王小波给他的乐趣,其实也不过是过去的那个年代的辛酸幽默,而那个时代对他们是那么陌生,他们离那个时代是那么遥远。
王小波死后,《三联生活周刊》一直在寻找有人能替代他在最后一页的位置,但一直找不到。
现在大家都在商业化,能严肃、自由地讨论人文问题的人是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