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杂忆十章(1)

蜗居杂忆十章(1)

弥勒佛在我的印象中,祖父和我像隔了一个世纪。

曾祖父做的是丝绸生意,俭朴辛劳,一生奔波于江浙之间,开出十几爿绸布店,攒下不薄的一份家产,在上海商会里有一份头衔。

祖父却好排场好繁华,不屑名誉地位也不屑琐碎的锱铢必较。

他寻古董、觅美婢、逛梨园、推牌赌,兰膏花烛之下十几爿绸布店坐吃山空,优游闲适到老,只留下一身见风咳嗽、登高哮喘的毛病。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的额门极宽,且亮。

一年四季的衣裳不是黑的就是赭色,脖颈上搭扣总是扣得严严的,勒出脖子上许多皱皱的皮。

祖父好吃,最贪吃的是螃蟹。

九月团脐十月尖,到了吃蟹的季节,家里的蟹都养在缸里,剔蟹肉的工具由白银精制。

中秋月圆时,父亲、伯父陪着祖父,两只蟹要吃到月上中天。

他还好吃一种“烘鱼。

夏天新鲜的白条,用酱油、酒、糖、花椒煮熟,用炭火烘干,每年都托人专门做好了送来。

祖母是祖父养在乡下县城里的小,祖父不常在祖母这边住,来时点灯时分就关了房门,与祖母对坐对酌。

父亲不常进去,其他人更是无资格入内。

祖父常常招手,只叫我一人,在太师椅上垫一个小圆凳,让我坐在边上。

家里人都说祖父祖母都最喜欢我,祖父给我夹好吃的,祖母则叫我一点点地沾酒,祖父眼睛就从酒盅边眯缝着看我。

不过那时的印象,在脑海里已是极淡极淡。

祖父活到70岁,到了1959年,再也难以有什么好吃的。

有一回像宝贝一样弄着一包牛骨髓,把它凝成膏状,极香,就天天吃。

吃着吃着,突然全身筋骨慢慢变僵举动不便。

祖母说,是吃牛骨髓,吃硬了骨节。

举动不便后祖父滴酒不沾。

他不再走动,就蹲在祖母这儿,晒晒太阳,翻翻日历,嘴里计算着日子,不爱说话。

这样一直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那天父亲夜里9点多钟开完会回家,发现楼梯门开着。

祖母刚睡着猛一激灵惊醒,一摸身边被窝是空的。

父亲和母亲立即下楼四处去找。

最后祖母自己出门,蹁着颤巍巍的一双小脚走到弄堂口对面几十米的一座小桥上,祖父穿着那件黑绸子夹袄,已经漂了起来。

祖父是拄着手杖走下桥下的水桥的,那手杖就放在最后一级水桥石阶上。

祖父的死因,祖母说,是因为身子骨硬了动不了了,怕拖累了她。

父亲则说,他只是为没了吃的,觉得没了活着的意思。

那是30年前,1959年的4月30日,第二天就是“五一”

国际劳动节。

其实我们家楼底下就是服务业的工会,那天晚上灯火通明,大家都在准备第二天游行的红旗与横幅。

祖父就踏着那灯光从天井里走了出去,他应该是避着那灯光,感觉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了。

那时我只有七岁。

我只记得,哥哥说,半夜他去给祖父送换的衣服,火葬场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祖父一个人躺在那里,全身是水,眼睛都没有闭上。

我只记得伯父用包袱包着抱回来一个骨灰盒,大理石做的,洁白无瑕,手摸上去像摸了滑石粉一样光滑。

只记得不知给祖父过什么“七”

,祖母雇了道士做道场。

木鱼不紧不慢地敲着,配以模糊不清的低吟,房间里弥漫着香烛的气息。

我蒙着脑袋钻在被窝里,热了一身汗,憋不住了偶尔探出头,屋里只有天窗漏出一块白,有雨点子打在上面,淅淅沥沥作响。

祖父生前喜好象牙。

一双象牙筷子,现在父亲还在用,已用得黄中现出焦色。

还有一个弥勒佛,雕工非常精细。

祖父死后祖母像宝贝一样在床头供着。

我下乡时祖母把它送给我,遗憾的是下乡不到两星期就被我丢了。

后来我发觉是被同屋的一位复员老兵偷藏着,但我又实在没有胆量去要。

这位复员老兵也好喝酒,喝的是八分钱一两的劣质白干,就酒的是腌大蒜和从地里偷回后炒熟的大豆。

佛光祖母是嘉定本地人,嘉定原来属江苏,就是屠城三日的那个嘉定,后来划归上海成为一个县。

祖母年轻时颇有风韵,开一爿水果店。

祖父下乡,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黄包车从店前石板路上碾过,祖母抬头只一瞥,就勾去了祖父的魂。

祖母是祖父的妾,自跟了祖父,就关了水果店。

祖父一周从上海到镇上来住个一两天,祖母算好时辰,早早地就养好了新鲜的鱼虾,预备了上好的花雕。

祖母做得一手极巧的女红,解放后祖父彻底落魄,到镇上住得多了,全靠她给人绣花锁边,用一根针挑着吃喝。

端午前后,她用五色丝线编成小网兜,装上新蒜;用五色丝线缠住硬纸,缠出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棕子,给我们每个小孩的床头都挂上一串。

到了中秋,她又自己动手做月饼模子,在自制的月饼上印上很好看的花饰。

祖母肚里有一肚子的歌谣。

夏夜,她屋里那一排大窗子外满天星斗,她围一个肚兜,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红娘娘困,黑娘娘醒,蓝娘娘出来扭秧歌”

隆冬,清晨从被窝里钻出,窗外檐上一片银霜,她已早早生好了黄铜脚炉。

我两脚踩在脚炉上,往手上呵着热气替她穿针,她眼睛从老花镜上边望望我,又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念:“冷阴冻,冷阴冻,冻杀个老人松”

祖母信佛。

她不识字,家里却有《金刚经》、《大品般若波罗蜜多经》。

她的房间,冬暖夏凉,有太阳的日子总是阳光明媚。

早晨她点上香,满屋香烟缭绕,于是在香烟中端坐在南窗口,闭着眼捻着佛珠念《大品般若波罗蜜多经》。

天天如此,没一天中断。

“文革”

最紧张的一段时间,父亲要处理掉菩萨,祖母死活不肯,在佛龛外面的玻璃上贴上一张**像,天天早起第一件事依然是净手焚香。

除了信佛,她最宝贝的就是花。

在她窗前屋檐瓦脊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盆。

每年她最惦记的是二月十二的百花生日。

到了这一天,所有花草都贴上红纸条,几个大花盆里也插上香。

她常说,花通人性。

她种的花长得特别好,窗前总是百花斗艳,招来无数蜂蝶,屋里总是飘满馨香。

她一把藤椅,天天面对着百花,不是念经、做针线,就是在阳光下劈劈啪啪地玩一副骨牌。

在这间房里,祖母说她能看见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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