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性失忆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阅马场的人行道上阒寂无声,暗黑的梧桐树梢泛着几点冷冷的星光,一如巫师诡秘莫测的眼神。
一辆白色的本田疾驶而过,卷起几片沉睡在地的黄叶,像祭奠这个冬天的洋洋洒洒的冥币。
我被一双大手粗暴地推下车,翻了几个滚摔倒在一座教堂式的花园前。
花园里灯火通明,我能模糊地看见,有个女孩正站在二楼的窗前痴痴地向外张望。
我吃力地站起来,满脸是血,浑身酸疼,我靠在那张镂花的铁门上想喘息一下。
这时,楼上那个站在窗前的女孩不见了,很快,我就看见她飞奔下楼,她的高跟鞋跑掉了一只,她就那样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裸露着,跑过花园里冰冷的水泥地面。
她打开铁门,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哭着叫道,姚哥,你去了哪里?
怎么成这样了?是不是谁打了你?我听不懂她说的话,这个漂亮的女孩是谁啊,她怎么叫我姚哥?
我怎么跟她有关系呢?我挣脱她的怀抱,虽然我很喜欢闻她身上香香的味道,但我觉得自己快被她胸前两团柔软无骨的东西挤压得窒息了,我木然地看着她,问,你是谁啊?
那个女孩也吃惊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很好看,像黑色的草莓一样,她哆嗦着嘴唇,说,姚哥,我是沈小眉啊!
我问她沈小眉是谁,我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姚哥是谁。那个女孩又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呜呜地哭着说,姚哥,都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开玩笑啊,我求求你,说话正经点好不好,你去了哪里啊,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我说我没开玩笑啊,我真的不认识你。三个多月后,我躺在加拿大温哥华的一家教会医院里,我的脑袋放在一架巨大的CT下面,身边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仪器,上面的跳动的曲线像是让我头疼的高中数学课本里面的几何图形。
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在交谈着什么,表情严肃,语气低沉。透明的玻璃幕墙外面,我又看见了那个叫沈小眉的漂亮女孩,不过这次她不是一个人,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和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跟她站在一起,他们的神情都很忧郁。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我的老爸老妈和老姐。半个多小时后,自称是我老姐的女人走过来,她把医生的话翻译给我听,说我可能被人注射了某种
“蛋白合成抑制剂”,患了失忆症,需要做一次脑部手术。她叫我不用太担心,说别人给我注射的那种药剂属于还处于试验阶段的黑市产品,是俄罗斯和东欧的一些犯罪分子常用的,但性能并不稳定,而且我失忆的时间还不长,恢复起来应该比较容易。
但是要避免脑部再受到强烈刺激,情绪不能大起大落。温哥华位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西南部太平洋沿岸,依山傍海,景色秀丽,到处是风光迷人的度假村。
做完一次脑部手术后,医生建议我找个地方静养。老姐帮我选中了一座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小木屋,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她和老爸老妈每天都开车来看我。
那个叫沈小眉的女孩也陪着我住在一起。那时我的记忆渐渐恢复,但还不是很清楚,常常有一些模糊的片段在我脑海里一晃而过。
然而,我已经开始接受了一些事实,比如说,那常来看我的两个老人是我的老爸老妈,那个常常带我去医院做检查,并在老外面前给我做翻译的女人是我老姐,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沈小眉……清晨,我经常和沈小眉穿过一道道的森林去看海。
海边游人稀少,却有无数巨大的岩石,鸟儿们在上面尽情撒欢。沈小眉说她以前没有亲眼目睹过潮涨潮落,现在才发觉它的来去是如此奇妙,本来刚才还在海水中的一个小岛转瞬间就不见了,她常常止不住地惊叫起来,吓得海鸥四处逃窜。
我们的小屋前后都是森林,有一条幽长的小路通到里面,而路旁长满了可以吃的野草莓。
有时沈小眉给我朗读一些华人作家写的优美散文,有一次她问我缘是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沈小眉点着我的脑袋笑着说,姚哥,你真是个苕啊!
然后她将散文里面的一段话念给我听:“‘缘’就是你以为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他又突然出现在你眼前;你以为永远失去了他,结果他又回到你的怀中!”有时沈小眉还给我唱歌,还说是我以前教给她唱的,比如什么《游击队之歌》、《狼》、《花祭》、《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等等,但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教过她唱歌这回事情。
不过,沈小眉唱得最多的还是李翊君的那首《选择性失忆》。你选择性失忆把过错都忘记你越说得笃定你就越担心我选择性失忆学着学你忘记却是怵目惊心爱就要失去城市灯火通明比白昼清晰仿佛有事情迫切需要挑明和你并肩同行看起来亲密你是否也留意甜蜜欲振乏力再次说服自己不是你故意让好强的心经常伤害感情可是你不反省我爱的吃力你一样照惯例继续固执逃避你选择性失忆把过错都忘记你越说得笃定你就越担心我选择性失忆学着学你忘记却是怵目惊心爱就要失去唱着唱着,沈小眉常常会泪眼迷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我问她,她却不肯告诉我。问多了,她就说,姚哥,你别多想了,多休息吧,要不我陪你去海边捡贝壳。
医生反复嘱咐过我,在静养期间最好不要发生性关系,强烈的性欲会刺激大脑,不利于病情恢复。
和沈小眉睡在一起,我有时会抑制不住地冲动,但每次她都把我轻轻推开,要我听医生的话。
但有一天,她却突然跟我说自己怀孕了。看见我有些奇怪,她就笑着说,姚哥,你忘了吗,去年平安夜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看见我还在发愣,沈小眉娇嗔着问,姚哥,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吗?
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我说好啊,说完就把耳朵贴在她的腹部,想听听那个小生命的呼吸和心跳。
但沈小眉却娇羞地笑着把我推开了,姚哥,你好苕啊,孩子现在还小着呢,哪能就听得见撒!
一天清早,沈小眉又去海边的白沙滩上捡贝壳,我因为头天夜里睡得有点晚,就在床上多赖了一会,没有陪她一起去。
当慵懒的阳光洒到我的脸上时,我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有一只黑松鼠从洞开的窗户钻进来,偷吃我放在桌上的花生。
我赶紧跳起来,想去抓那只黑松鼠,它却一颠一颠地跑了。我很想把松鼠抓住逗沈小眉玩,就追了出去,不知不觉追到很远的森林里面。
这时,树木摇晃起来,叶子夹着雨点簌簌落下,风吹进森林发出嗡嗡的响声。
我心里一惊,不好,暴风雨来了!因为顾及在沙滩上捡贝壳的沈小眉的安全,我掉头就往回跑。
但越慌张越是易出错,昏暗的森林里小路模糊难辨,我很快就迷了路。
等我调整方向,好不容易重新走出森林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只见那间小木屋在狂风暴雨中已坍塌成一堆残梁断木,而几近疯狂的沈小眉正跪在废墟中一边双手滴血地刨着根根木头,一边哭喊着我的名字。
原来她捡贝壳回来后,见木屋已经坍塌,就以为我被埋在了里面……我冲过去把沈小眉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吓了一大跳,当看清是我时,她不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姚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她哽咽着说,“这就是‘缘’对不对?你以为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他又突然出现在你眼前;你以为永远失去了他,结果他又回到你怀中!”我拼命地点头,沈小眉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流到了我的脖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