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乔老头在屋里燃起旱烟,抽上几口能让他心情放松些,也免得一会儿摆摊时一脸颓丧,见人赶客。
这时,乔家的门被敲响了,阿薇一开门,见是几天前来过的替鳏夫说亲的媒婆,面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阿薇心想,人家必是来问他们考虑清楚没有。她有心告诉媒婆,婚事暂时不提了,又觉得女孩子家自己说这种事情不太好。
这会儿,乔老头听到声音也出来了。
还没等乔老头说话,媒婆先笑道:「赶巧了,乔老爹还没出门,正好抽空看看聘礼,正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小夥子差我送来的。」
阿薇和乔老头面面相觑,顺着媒婆的指引,这才注意到她後面还跟着两个挑夫,挑夫身前摆着两口大红箱子。
乔老头疑惑道:「什麽聘礼?我们还没答应这门婚事。」
媒婆赔笑道:「是是是,是还没答应。我知道乔老爹您还在物色别的人家,小夥子也担心您把阿薇姑娘许给了别人,所以让我先抬了聘礼来给乔老爹您相看。」说罢,她吩咐两个挑夫将箱子打开。
乔老头皱了皱眉,跨过门槛,走上前去。
半晌,阿薇见爷爷一动也不动,似乎怔住了,便也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
只见两个箱子中,一个装着缎面丝绸的衣物、被面、绣鞋,一个装着铜镜、妆匣、珠宝首饰。两个箱子都被塞满了,东西也都是簇新的。
阿薇也愣住了,这些东西对普通人家来说算得上贵重,好些东西倒像是女方应该准备的嫁妆。
对方彷佛挺清楚乔家的家境,却没有嫌弃,而是考虑周到地把乔家该准备的东西都置办好,倒挺有诚心的。
只是一个补瓷匠,怎会这般富裕?
阿薇不语,只等着爷爷发话。
乔老头看了眼笑出一脸花的媒婆,清了清混沌的头脑,「这些是聘礼?」
「不错,还不止这些呢。」媒婆笑着从袖中取出两个十两一锭的银锭来,「是这样的,上回乔老爹您问了聘礼,我当时未问过男方家的意思,便只答了您小夥子家境不错,肯定不会低於六两。如今啊,这个小夥子家里说了,阿薇姑娘是这麽好的姑娘,又是委屈来当他家小夥子的续弦,他们愿意出二十两银子,加上这两箱东西,让乔老爹您多加考虑。」说罢,媒婆将两个银锭放到乔老头手里,「乔老爹和阿薇姑娘若是愿意,今天就收下这些聘礼吧。」
乔老头很久没有见到过十两一个的银锭了,一下手里却有了两个,竟觉得沉甸甸的,好像快要托不住了。
阿薇看着有些失态的爷爷,再看看如此丰厚的聘礼,心里更为不踏实,如果人家真有这麽丰厚的家底,干麽非要娶自己?
乔老头也很快清醒了几分,将银子重新塞到媒婆手里,肃然问道:「你跟我说实话,这家子人到底是做什麽的,一个补瓷匠怎麽会有这麽多钱?大瓷山那种荒山,也从没听说过有这麽有钱的人家,莫不是什麽山贼、土匪占山为王,想哄骗良家女子到山上去取乐?」
想到自己的孙女如花似玉,莫不是跟自己去镇上摆摊入了那些不入流的人的眼?乔老头不禁胆寒,又猜测道:「莫非是个缺胳膊断腿的人?还是有什麽见不得人的暗病?」
媒婆始料未及,老头子怎会有这种想法,这是钱少了不愿,钱多了又怀疑,她可真是揽了个苦差事。
「乔老爹,您想哪里去了,这可是正经人家,我哪敢给不正经的人家保媒呀,我还要在青釉镇一带揽活儿的。再说了,谈好了亲事,我们也要过庚帖,庚帖上除了八字,还得写明籍贯和祖宗三代,这个可没法造假,到时你们可自行去打听。小夥子好胳膊好腿,身体康健不说,长得还十分俊俏,与你家孙女很是相配。」
媒婆喘口气,继续解释,「小夥子的父母不是在覃州府做生意吗?所以家中小有积蓄,小夥子再娶,家里十分看重,覃州府上的姑娘也有得选,不过小夥子现在在大瓷山,觉得还是就近找一个好。
「之前你们在镇上摆摊,人家也暗中相看过,又打听到水竹村的乔家是出过秀才的好人家,阿薇姑娘的人品相貌在村里也是有口皆碑,人家这才动了心思。再者,你们是同行,阿薇姑娘是乔老爹的好帮手,若是娶了阿薇姑娘,这帮手就变成人家的帮手了,小夥子家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好心好意要多加聘礼。」
阿薇心下明了,如此倒解释得通了,人家肯出这麽高的聘礼,也许就是想着自己能去做个帮手吧,毕竟爷爷这边少了自己,大件的东西便补不了了,收益必然要少很多,聘礼高也算是一点补偿。
乔老头仔细看着媒婆神色,觉得她也不像说假话,乡里乡亲的,真做了见不得的勾当,如何再在这一带立足?再瞧瞧自己孙女的相貌,若是生在覃州府那样的地方,生在一个富裕些的人家,倒不是当不起这样高的聘礼,或许小夥子的父母是以覃州那边的风俗下聘,那麽比小村小镇上高一些也不奇怪。
心头千回百转,乔老头终究意动,拉着阿薇走到一旁,低声道:「阿薇,这聘礼确实挺丰厚的,除了镇上的大户人家,恐怕要属这十里八乡的头一份,想来你嫁过去是有好日子过的。」
阿薇知道爷爷想要收下聘礼,这会儿下山还能赶得及给小谨交束修,不管自己是否同意,爷爷恐怕都已下了决定。
想着自己的婚事一波三折,本来已做延後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正好送上聘礼,解了束修的燃眉之急,说不准这还真要归结到缘分二字。
「爷爷,聘礼可以收下,回头您再好好替孙女将对方相看相看。」阿薇答应下来,心头甘愿却又有些忐忑,只盼着对方真是个不错的人。
乔老头喜不自胜,让她先回屋里去,又向那媒婆多打听了几句。
媒婆信誓旦旦,不似有假,乔老头终於满意地道:「这婚事我们应下了,劳烦你与那头说一声,把日子定下来,庚帖和嫁妆我们会跟着准备。」
媒婆顿时喜上眉梢,吩咐两个挑夫将箱子搬了进门,将两锭银子复又揣到乔老头手里。
夜色幽静,带着几分青草气息的风,拂过山间一栋精巧别致的竹屋。
竹帘随风掀动,屋檐下一串瓷铃铛摇曳起细碎的清响,几只停歇在屋顶上的雀鸟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竹林深处。
竹屋内,云皮纸制的灯盏外罩,笼住一室朦胧。临窗处,花梨木矮几上随意放着一套仿汝瓷茶具。
天青釉压手杯里盛着清亮的茶汤,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托着,送到微启的薄唇边。
手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一方蒲草垫上,身体斜依着矮几,姿态很随意,目色却很凝重,看着前面躬身回话的老妇,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曲嬷嬷,这叫骗婚。」
曲嬷嬷淡淡一笑,道:「老奴何曾有过辰轩少爷说的这种行径?」
辰轩眼眸轻动,「才二十两银子加两箱杂物就算聘礼了?我们范家何时这般吝啬了。」
知道他这是故意挑毛病,让自己打退堂鼓,曲嬷嬷早就做好了准备,从容道:「老奴想,咱们初来乍到,还是入乡随俗得好。二十两银子加上两箱重物,已是整个青釉镇数一数二的聘礼,若真是按范家的规矩,用两封银子做压箱礼,再抬够九箱开门礼,只怕整个村镇的人都要出来围观了。老奴心知辰轩少爷不喜热闹,自然不敢闹出这麽大动静,若是觉得委屈了这位姑娘,回覃州时,老爷、夫人必会给新妇一封大红包。」
辰轩收紧了下颔,心想曲嬷嬷果然有备而来,连回覃州都提到了。便道:「撒谎的行径也属骗婚。曲嬷嬷可有将范家情况和我的情况如实相告?」
曲嬷嬷抬起了头,坚定道:「老奴未曾撒谎,自然如实相告。」
她遣媒婆悄悄上山来看过辰轩少爷,虽然只是暗中相看,好歹让媒婆知道少爷确实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保的是明媒,她对乔家小姑娘说出的话也绝不是虚言。
父母在覃州府做生意,小夥子一个人在大瓷山,做的是修补瓷器的行当,之前成过一次亲……这些通通不是作假,只是,她虽口上信誓旦旦,心里也承认自己的确有所隐瞒。
虽然看中这位姑娘的人品相貌,但曲嬷嬷素来谨慎,不愿在这个的时候就曝露出范家的富贵。一来范家家大业大,若被乔家知道,难免生出攀附之心;二来,乔家若顺着覃州富户的名号去打听,难免会知道七年前那桩事情的风言风语,这对辰轩少爷极为不利。
范辰轩来青釉镇不过数月,并没有清楚他身分的人,在曲嬷嬷恳切的言辞之下,连媒婆也被她糊弄过去了。
所隐瞒之事当然有如实相告的一天,但那必是在夫妻两人琴瑟和谐之後。
曲嬷嬷承认自己自私,但为了辰轩少爷的终身大事,为了老爷、夫人多年的期盼,她不得不做一次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