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失去”,哪能“得到”(1)
第一节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闲荡到我家附近的一所美术专科学校。有一班儿童暑期美术班正在上课,学生大都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老师正在教素描,我在窗外看得出神,回家就试着练习,没有石膏像可以写真临摹,就拿家中的实物替代,画得非常开心,每天准时去窗外旁听。终于被老师发现,知道我没钱缴学费,允许我进教室“旁听”,还免费供应炭笔、画纸。我实在画得太快乐了,天天提前上课,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我画的这些画从不敢带回家去,因为父亲一定不会赞同。暑期结束了,老师告诉我,他愿意特别向校方推荐,可以免试入学。我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向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父亲的反应比我想象还要激烈,他说:“我们家那么穷,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是不知道,画家,哪一个不是潦倒贫困的?难道你甘愿穷一辈子吗?”老师很同情我的处境,他说他小时候同样遭遇父母反对学画,逼得他离家出走,居然混上了一艘客轮,偷渡到日本,终于学成归国。他又说我很有天分,人的天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递减,现在正是最好的学习年龄。老师很热心,他愿意到我家说服父亲,偏偏父亲是个极端固执的人。他们两人从争辩而争吵,最后是老师败北而去。伤心之余,我决定效法老师离家出走,偷渡日本。这个想法幼稚之至,从不出门的我,走了三个街口,就茫然地坐在人行道的石阶上发呆。出走到哪里去呢?有很多大轮船的外滩吗?外滩又在哪儿呢?又如何混上轮船呢?……天色渐暗,我瘦小的身子,被大手抓住领子直提起来。又焦急又气愤的父亲找到了我。回家受到了最最严厉的处罚。一向不大认错的我,这一次不得不投降,答应“悔过求新”,答应不再学画,答应参加普通初中的入学考试。一般小学生们大都做过“我的志愿”之类的作文题,大都胡说八道一番,或者说些老师、父母爱听的话。小学生,哪能有什么志愿可谈,但我在小学毕业那年,已意志坚定地要做个画家,甚至已经有个很好的机缘等待我去发展,但这个机缘却硬生生的被剥夺了!这是我第一次“失去”的经验,至今还是记忆犹新。第二节我生平的第一份工作,领的第一份薪水,买了第一套新书,却在二十分钟后失去了。大二暑假,短期打工,工作不轻松,报酬却少得可怜。领到薪水的那一天,还是快乐极了,这是第一次凭劳力赚的钱,立刻赶去书店,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小说,已在图书馆读过两遍,实在太喜欢,希望用第一份薪水,为自己买第一件礼物。平常,我是舍不得坐车的,买了新书,急于回家,所以破例搭乘电车回家。车子十分拥挤,当我下车后,发现我的宝物不见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的沮丧。这是我印象深刻的又一次“失去”的经验。再去打工,领了第二份薪水,但我还是没有买到这套书,因为上海的物价飞涨,书价涨了一倍,钱不够。三度打工,终于买到了这套书。一年后,我却从这次“失去”的经验中,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大学毕业前,同学们筹备出版毕业纪念册,每人缴了一笔钱,募集了一笔经费,由我保管及运用。那时候,战争形势炽烈,上海的物价,天天飞涨。我担心纪念册编好付印时,成本大涨,就把所有的钱订了纸张。果然,后来纸价大涨特涨。出售后赚的钱,非但支付了全部印制成本,还可以让全班同学进餐厅大吃一顿。这是我大二那次“失去”的经验,体会出来的“谋略”。第三节大学时同班的女同学们,大都是富家千金,正值青春年华,个个争奇斗艳,但也有一小群大概三五位,服装比较朴实,也不浓妆艳抹。对我而言,很有亲和力。当她们要求我为她们温习课业时,当然欣然应命。其中有一位文静寡言,面目姣好,年轻的我,难免心动。似乎她也对我印象不恶,渐渐由集体温课,发展为个别研讨。她家正好在我回家的中途,每天放学后她主动陪我步行回家。经过黄昏中的公园,常会流连忘返。我们很少约会,不论喝杯咖啡,看场电影,对我而言都是不胜负担,我也不愿意由她请客,虽然我们每天几乎都有一二小时独处,但都是淡淡的“君子之交”。有一天她邀我去她家温课,发现她家竟然十分豪华。白色的精致豪宅,庭园深深,穿着制服的仆佣,送茶、送点心。她外表朴素平实,却成长在这样一个豪富之家。自卑与自尊的交织,使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们的感情不可能有美好的发展,心底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从来不让一丝一毫情意溢出墙外。我想她当然知道我的家境清寒,从不要求到我家以免使我感到尴尬,只是默默地接受我们这种纯纯的交往。毕业餐聚那天,同学们戏笑着向我们祝福:“向新郎新娘举杯。”她都大方的接纳,似乎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我却有些不知所措,内心百味杂陈。毕业以后,前途茫茫,尤其在这样战乱时候,我能给她什么愿景?更何况我们的生长环境,如此悬殊,我不以为有“终成眷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