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卫军》第三十一章(4)
甘冲英逃一般离开病房,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落了泪。为老人,为罗玉婵,也为他自己。
在有关部门的疏通下,甘冲英终于见到了罗玉婵。罗玉婵瘦了,憔悴了,在见到甘冲英的瞬间,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
隔着铁栅栏,甘冲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娇小,甘冲英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甘冲英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责怪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说,你还好吧?
罗玉婵苦笑道,还好。又急切地问,你受我牵连了吗?要紧吗?甘冲英说,还好,没什么。
罗玉婵由衷地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看她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甘冲英心里很难受,说,你放心吧,奶奶那里我会照顾的,还有你弟弟,我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不会让他们难过,你自己在这里要好自为之,争取早一点出来。
罗玉婵哭了,说,冲英我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了,你找个比我好的女人过日子吧,你们就住我收拾的新房。
冲英你还没去看新房吧,一切我都是买的最好的,真的漂亮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并祝你……幸福……她已经泣不成声。甘冲英隔着铁栅栏为她擦眼泪,说小婵你别胡思乱想了,即使你做了错事,我也能理解,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我能够理解你的生存方式和感受,我等你。
罗玉婵哭得更加肝肠寸断。两辆吉普车在庄严激越的阅兵曲中朝受阅方队缓缓驶去,不多时,扬声器里就传出贺东航洪亮的略嫌做作的
“同志们好!”
“同志们辛苦了!”的问候声,山呼海啸般的
“首长好!”
“为人民服务!”的回应。甘冲英想象得出,贺东航此时正在摹仿巴顿发表演说的表情。
关于贺东航要成为叶总接班人的口风愈来愈盛。天发黄有雨,地发黄有风。
甘冲英能预料到,过几个月很可能就变成现实。他对自己的棋局有时会看走眼,但替人家落子儿却往往大差不差。
贺东航的接班,从去年龙振海来考核干部就基本定局了。而他任正师还不到一年,跟贺东航根本构不成竞争关系!
他和贺东航相知相争28年,他由衷地感到,就一个军事指挥员的全面素质而言,他比贺东航要强,军事理论、军事技能、军事指挥、军事管理……贺东航哪一项能绝对领先于他?
除了能瞎吹呼一通所谓尖端理论,普通话的抑扬顿挫能唬唬人以外,甘冲英即使强迫自己把谦虚谦到虚伪,也找不出自己究竟比他弱在哪里。
他深感自己只会干活儿,不会来事儿;优点是实在,缺点是太实在。几十年都这样,简直成了一种顽疾,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宁政委批评他的
“婚恋经验跟次数不成正比”,那么举一反三,在仕途上他吃的
“堑”跟长的
“智”也不成正比。他对贺东航,从盲目崇拜到公开竞争再到暗中较劲,他承认到目前为止,自己取得了阶段性失败。
这个失败并不说明未来。他认定的竞争道路是正确的。贺东航这类的不具真才实学的人并不能永远占据领导高位,必然由德才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这个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他对此充满了信心。在甘冲英的注视下,贺东航驱车接近了受阅方队。
当了这么些年兵,在这样规模的阅兵中,他都是被人检阅,而今天却要检阅别人,尽管是
“假装的”,他多少还是有点激动。他提醒自己要多挑毛病,不能把部队惯坏了。
到了恰当位置,他板着脸,放开喉咙,略带拖腔地喊了
“同志们好!”
“同志们辛苦了!”甚至还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南方什么地域的口音。这一喊不得了,刚才还像石头样静默、铁块样冷峻的受阅方队,忽然间被激活了,像一池池出炉的钢水,喷薄着涌动。
“首长好!”
“为人民服务!”的呼啸声,热度很高地扑向他。战士们是不准做假的。
他们被要求一定要逼真,要像盯着真首长一样盯着他,呼应他。原本揣着的审视的心态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几乎进入了角色,成了一位真正的阅兵将领……他捕捉到了他此时的感觉,这个感觉真是太好了,太大气了!
多年来,他自强不息追求的是否就是这一刻?是否就是这台车?但很快地,他的脸就微微发红,脑后还一阵灼热。
他似乎觉得,他的身后跟进着他今天顶替的角色们:龙振海,石毅然,周同舟……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车前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抑或是在他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竟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牵着条黄牛的牧童,后来是个扛着线拐子的小兵,再后来是一个拄着双拐的老人。
他们都用同一种冷冷的略带挑剔的眼光看着吉普车上的他……他不禁拘谨起来,提醒自己,不要装得太像了……贺东航回到阅兵台,男女播音员宣布,接下来要进行分列式,随即奏响了《解放军进行曲》。
“武警不是解放军”这个命题,在这种场合就有点小矛盾。武警虽然也有
“武警进行曲”,但在庄重场合还是奏《解放军军歌》,老祖宗情结难以割舍。
似乎为了收住刚才那驰骋的念想,贺东航一坐下就对甘冲英讲了经费的紧缺,希望最后结算时他能够宽限。
甘冲英说预算已经很宽松了,你的生活保障和接待严重超标准。贺东航说有粉总要搽在脸上。
甘冲英心想,办事讲排场,花钱很大方。这个人的缺点随手就可以抽出一条。
他冷冷地说,你那粉也是拿老百姓的钱买的,包括夏若女父亲的血汗钱。
他用下巴指指正在率特支徒手方队通过阅兵台的夏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