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听她答得全面,席临川笑了一声,又扬音道:「来人。」
有家丁应声入内。
「去敦义坊的隆兴当铺问问,前几日有没有人去当过玉香囊。」他吩咐得明明白白,红衣觉得心里一刺又说不出什么,只能垂眸冷静站着,好在自己并无甚可心虚的地方。
席临川打了个哈欠,缓了缓神看向郑启,一拱手:「明日还有早朝,舅舅请先去歇息。」
这一遭之后,红衣一个彻夜没睡。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天明,一边问心无愧,一边又怕去敦义坊打听的人出岔子,无端惹起别的后续。
天亮后用了早膳,她回房静静坐了片刻,终是到柜中寻了那三百五十两银票出来,去广志馆找聿郸。
恰好聿郸不在,服侍他的人说聿郸留了话,片刻便回。红衣就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聿郸果然回来了。
「红衣?」聿郸见了她稍一怔就笑了出来,笑容如常温和,一壁继续前行着一壁邀她入内,「进来喝杯茶。」
「不了……」红衣出言拒绝,他便脚下一顿,回过身来看他。
「这个……」她将手里的银票举到面前,聿郸一见,挥手让旁人都退出去。
她咬一咬牙,狠下心道:「我不能帮公子。」
聿郸的神色僵了一瞬,随即苦笑出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席公子查你了,我刚从当铺回来。」
红衣默然未语,聿郸也没有接她手里的银票。话语稍停,又续言道:「可想听听我的想法?」
红衣低着头,点了一点:「公子请说。」
「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过还怕,毕竟他什么都没有查出来。」聿郸沉稳道,「而这样的事,若查出来便无可辩驳,但若查不出来,他反倒会更信任你。」
红衣浅怔,没有插话,只等他继续说完。
「而且……恕我直言。」聿郸轻笑了一声,淡声又道,「他也未免太多疑了。你如此留在席府中,必定心力交瘁,我不得不劝一句——你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这倒是无错。
她在席府中确实觉得心力交瘁,不止是席临川的怀疑,还有防不胜防的陷害。她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每天都盼着能早点离开。
聿郸重重地叹了口气,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浓重的无可奈何,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可以直接给你钱帮你赎身,你不肯要;让你帮我做事来筹钱,你也不肯。」
红衣略一苦笑,听得他又一叹:「你会逼死你自己的。」
「我很感谢公子为我着想。」红衣沉容一福,心下竭力避着其中的诱惑,从万千心绪中剥出一缕最明确的想法。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又说,「但我不能帮公子这个忙,并非只因为他在怀疑我、或者我怕他。」
聿郸不由一愣。
「这几天我都在试着想这件事,可每次一想就觉得心烦。我试着告诉自己此事于我很好、于公子您的生意很好、于席公子也没什么坏处,但是……」她哑笑了一声,「明明看似对谁都不错,我还是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但昨天彻夜未睡胡思乱想之后,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聿郸睇着她不语,有不解也有好奇。她微微笑着,明眸望向聿郸,温和而轻缓地道:「那日我觉得我办不了这件事,是因我知道席公子根本不信我;公子觉得我能做到,则是因公子觉得席公子待我很好、也会信我。」
「如果假设公子所以为的情况真是现下的情况……」她笑而一叹,「我怎么能利用一个人对我的信任、出卖他隐瞒别人却告诉我的事来换钱呢?」
「……」聿郸静默一瞬,轻然蔑笑之后,一字一顿地向她道,「但你明明还记得他曾经差点要了你的命,如今还如此为他着想,甚至不惜让自己赎不了身,你们汉人的愚忠真是可笑可怕!」
「公子这话就过分了。」红衣不快地皱起眉头,语气陡然生硬,「我只是觉得该一码归一码而已,他是否差点要了我的命是一回事、我能否在他信任我之后利用他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他虽然曾疑我通敌,前几日也还是救了我一命一样……」
她不悦而急切地解释着,聿郸忽又一声笑,利落地丢下一句话:「你会帮我的。」
红衣的辩解戛然而止,对上他眼中的笃信,一滞:「……什么?」
「你会帮我的。」聿郸重复了一遍,让她听得清楚。红衣怔然望着他,他珀色的眼眸中蕴着满满的自信与笃定,莫名地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聿郸往前迈了半步,凑近她耳畔,口吻如旧的温和暖人:「或早或晚而已。」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
他未在多言其他,转身往房中去了。红衣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了院门。
不知怎的,还是觉得心中一股寒气萦绕着,怎么都散不尽。就好像在大地深处埋着一块千年寒冰,任凭天上怎么阳光普照,都阻不住寒意侵袭身体。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似乎只是直觉,又似乎是因为穿越后遇到的坎坷已然太多,是以对未知的事愈加惧怕。聿郸的话分明没有说完,他并没有说他要做什么,只是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她会帮他的——哪怕她片刻前刚刚拒绝过他。
他要干什么……
红衣连吸气都有些颤抖,恍然抬起头望一望天上的阳光,想让自己换换思路。
也许……并不需要知道聿郸要干什么。
她只要清楚,在这个世界里,自己和聿郸的身份是天壤之别的便够了。她一个舞姬而已,他可是赫契头一号的富商,大约连长阳城中的许多达官显贵都要敬他三分。他想找她的麻烦、甚至弄死她,都很是容易。
温暖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又并不觉得聿郸会是那样狠辣的人,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让他笃信她能办这件事、且还要用生死来威胁她必须做这件事。
但是……除了拿生死平安做威胁,她也实在想不到他还能有什么法子逼她做事了。除了这条命以外,她现下实在没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拿来做他人的把柄,连亲人都没有。
如果又是要危及生命的事……
红衣心里沉得几乎噎住,喘不上气来。满心都是不断膨胀的恐惧感,且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未知」的,她连避都没办法避。
连去敦义坊看孩子们的时候,都还是魂不守舍。
他们正跟着席临川请来的先生读书,童音清脆,摇头晃脑背出的《千字文》红衣在现代时也读过。
起初她试着在心中默背,想将那盘旋已久的心绪姑且抽离开来,却是根本没用,一不小心就走了神,继续想自己苦恼的事情了。
在先生离开后,休息下来的孩子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她不对头。
红衣再次从苦思中稍缓过神的时候,就看到二十几个孩子围了个大大的半圆,一个个都望着她,一片呆萌,满是困惑。
「……」她眨眨眼回望一圈,而后讷讷道,「干什么?」
「姐姐你不高兴么?」燕儿眼巴巴地望着她,问得怯怯。
红衣笑而一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