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因为府里有人仿你的字迹往外递信,我想弄明白这个人是谁,自然先找与你有仇的。」他说着一喟,「但不是她。至于是谁,只好接着查了。」
红衣心如乱麻。
这不是简单的惊讶,更多的是后怕。在这事里她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却一直懵懵懂懂,直到他解释了,她才明白。
可这事又这么复杂,牵涉的人这么多,虽然乍看下去,谈笑风生地就把事情解决了,但实则哪一步想错了都可能有无辜之人丧命。
这么一桩关乎人命的事,她这个亲历者夹杂其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当权者来解决。处理得公正,是她幸运;若出了岔子又或他们有「宁可错杀」的心思,她无处喊冤。
红衣感觉一呼一吸都带着凉意,她看向席临川,他正微低着头抿着茶。微白的热气蕴着茶香散出来,衬托着他面上的笑意,很是温和。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还不错?
「公子……」她试探着开了口,席临川抬了下眼皮:「嗯?」
红衣的手往袖中一探,捏紧了近几日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沓银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尽量平静道:「奴婢……有些事……」
他眉心一跳。
抬眸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敛去笑容:「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自称过。」
至少这辈子没有。他不知道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倒也懒得挑她这错。
她心里一紧,知道自己紧张小心得过了头,想要佯装从容反倒露了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提了,他却道:「什么事,说吧。」
「我……」她咬紧了嘴唇,感觉探入袖中的手都快把最外层的两张银票掐破了,终于颤抖着拿了出来,搁在案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攒够了两千两银子,可以赎身么?」
全然措手不及。
好似全无防备地被人捅了一刀,席临川面色一白,错愕不已地盯了那摞银票一会儿,才艰难地将视线转到她面上:「你……」
「公子说过,有两千两银子,我就可以赎身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他,不敢放过他一分一毫的神色,又将案上的银票往前推了一推,「这里是两千两银子,一文不少。」
席临川听出她的口吻中轻微的慌乱和惊意,显是怕他不答应。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席临川尽力如常地问道,神色却仍不自然极了。
「唐昭媛传我入宫的时候,每回都有些赏赐。」红衣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解释,「我把那些东西当了,换的钱。」
席临川感觉心里一揪。
「哦。」他应了一声,听似漫不经心的声音断了一会儿,又问她,「钱都拿来赎身了,出府之后,你怎么活?」
红衣颔了颔首,坦言道:「还有几两结余,够花一阵子。」
他笑音短促,显然觉得她这答案并不靠谱。倚在靠背上抱臂睇了她一会儿,淡声道:「花完之后你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红衣的声音听上去少了些底气,却又执拗十足,她抬了抬眼帘,续说,「天无绝人之路。」
席临川悠悠地点了头,遂伸手将那叠银票拿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赎身了无妨,你大可在席府留着。反正已有一个缕词了,不怕再多留你一个。」
他将心下涌动着的挽留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斩钉截铁的拒绝:「不。」
他拿着银票的手顿住,再一次抬眼看向她。
「我、我想要真正的自由……」红衣一字一顿道,那份渴望溢于言表。他略有不解地打量着她,她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打算答应还是不答应。
「脱籍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你的。」席临川笑喟着将那些银票收了起来,红衣忖度着,觉得这大约就是答应了。
于是她平息着忐忑的情绪,向他道:「我想自己活自己的。」
他眉心一蹙。
「我想让自己的命、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握在自己手里。」她吐字清晰地道,「我不想像缕词这样,即便看上去脱了籍,却还是要在府里,在意别人的脸色。」
席临川沉默未言,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公子若许我脱籍……就请不要强留我在府里了;否则,公子不如直接不答应,断了我这念想。」她把取舍说得明明白白,水眸目不转睛地定在他面上,等他的回复。
少顷,他的视线迎了过来,略一笑,眼含探询几分:「你就这么讨厌这里?你知不知道,席府在长阳城中都算得名声很好。」
红衣点了下头:「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但……」她迟疑片刻,一声哑笑,「我不够聪明,应付不来府里的勾心斗角,更不想牵扯上宫里的。如果胆战心惊才能换来衣食无缺,我宁可……缺一点儿。」
「如果不是缺一点儿呢?」他含着笑,问题尖锐,「如果你饿死在外面呢?」
「那不比被人算计死在府里强么?」她认真地反问道。他微一愣,听得她续说,「府里宫里这么复杂,总有我避不过的时候,如果有朝一日死在这些事上,免不了背着罪名,得多不甘?可如果在外面饿死……那只是我没本事而已,是我自己要把命赌上,我愿赌服输就是了,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甘心吧。」
席临川突然觉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说服她留下了。
她想得这么清楚,不管他赞不赞同,都不能说她是错的。她显然对席府忍无可忍了,一刻都不愿多等地想摆脱这束缚,大约有很大一半,是拜他所赐。
这事真是可笑。不过一年之前,他还想取她性命,后来慢慢察觉出她的不同而大有些后悔;此番出征,他刚愕然发觉自己竟对这一世的她起了心思,结果……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要离开了,坚定得无可挽留。
「那若我不答应你脱籍呢?」他冷睇着她问,便见她羽睫一颤,肩头倏尔绷紧了,静了好一会儿,紧抿的朱唇才微微启开,声音比方才弱了许多:「奴婢会做好分内的事的。」
答得很明白,失落同样很清楚。
安静中,红衣的心里发了闷。方才还以为他收了银票就是答应了,原来兜了个圈子还是要反悔。贝齿在嘴唇上轻刮着,她思量着如何再努力说些什么说服他,对面骤然一声轻笑:「那你肯定恨死我了。」
「……」她一哑,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赫契人恨我可以,或者何庆那样的混蛋恨我也可以。再不然,因为朝中纷争恨郑家、继而恨上我的也可以。」席临川口吻随意地说着,丢了颗果脯到嘴里,又一声笑,「你就算了。回去歇着吧,明日我让齐伯去给你把户籍办好。」
红衣的心情大落大起。目瞪口呆地看了席临川一会儿,仍不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
「快去。」他笑意敛去,淡泊地瞧着她,又道,「我困了。」
红衣的意外神色又维持了短短片刻,待得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当即起身,施礼告退。
她离开的声音很轻,阖上门的声音也很轻。两扇木门相磕间的那一声微响在他心头一触而逝,他抬眼看过去,已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真是半点迟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