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祝氏说着一顿,俄而似是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就又续了一句:「您未说查到的事情,我绝不多言半句。」
这步步紧逼的威胁感。
席临川熟悉这样的路数,多是拿自己最在意的事情用作要挟。短一想便猜出该是什么事,蔑然笑道:「别拿红衣作威胁——类似的事情她已历过不止一次,就算再有一次,我也能帮她脱清罪名。」
「哦,是么?」祝氏嫣然一笑,未在此点上与他多做争执,笑意愈浓地睇着他,「那若关乎将军身家性命呢?您的官位、名誉,亲眷的命还有您自己的命——若是这些都没了,您再护红衣,可有用么?」
涌入永阳坊的禁军将祝氏所言的那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月色下,席临川在院中负手等着,心下难免有几分惶意,不知这院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把柄,竟能让祝氏那般自信的认为,可以伤及他的「身家性命」。
席临川自认没有什么会让皇帝动怒至此的滔天大罪。
他手中的军权,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的;府中珍奇异宝俱是来路正当,没有半分受贿所得。
诚然,若说要将军的命,还有一条便是谋反——但他不仅懒得「勾结」什么权臣,府中甚至连个门客也没有,更不曾豢养私兵或者擅屯兵器。
思来想去,席临川自认是担得起那句「行的端做的正」的。
院中安静些许,几个赫契人被押出来。看装束,确非平民。
这一干人自是押回禁军都尉府候审。席临川又等了一会儿,禁军抬了几只约有两丈长的木箱出来:「将军。」
他扫了一眼,抽剑划断那箱子上的铁锁,弯腰一启盖子,木盖棱角敲在地上,「咚」地一声。
箱中皆是书信,罗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摞都用绳子捆着,绳下还捆着一张纸笺。
最左的那一摞的纸笺上写着个「祝」字,另一摞上则写着「席」。
席临川心中微凛,将那摞信拿了出来,拆开绳子,连看了数只信封,每只信封上的字迹都不一样。
果真……他府里果真不只一个细作。
「去查。」他将那摞信丢回去,「加派人手核对字迹,查出后速去各府抓人,不得耽搁。」
「诺。」禁军领命,遂又两人一组拎着几只箱子一同离开。
席临川驻足良久,目送着他们在夜色中走远了,才缓缓地弯了腰,将地上的一封信捡了起来。
多亏了这斗篷和天黑,他垂下手再将一摞信丢回箱中,悄悄丢了一封在脚边,并无人察觉。
信封上的字迹,在月光下让他觉得狰狞而恐怖。
这字……
并不曾见她写过几次,但仍足够让他印象深刻。
落笔落得太重,墨迹殷得每一个比划都奇粗,丑得刻骨铭心。
不会是她。
席临川心中坚信这一点,恍惚中,似有一张大网从夜色中铺下,将他笼在里面,逃都逃不开。
红衣从长秋宫的宫人口中听说,太子的一房美妾在禁军都尉府大牢中自尽了。
一个宫女说:「听说……是骠骑将军逼死的。」
另一人则道:「怎么怪得了骠骑将军?还不是她自己通敌在先,眼下事情败露了,怕遭严刑,只好自行了断呗。」
而在当日下午,呈进宣室殿的奏章让皇帝都是一惊。
睃一眼席临川惨白的面色,皇帝轻声一笑:「你竟敢就这么禀给朕?」
席临川喉中一紧,遂如实道:「事关重大,臣不敢隐瞒。」
「你可以隐瞒。」皇帝探究地睇着他,「此事由你全权在办,你若压下,朕便不会知道。」
他沉默无话,皇帝复一声轻笑,又道:「朕若说皆尽入狱严审,你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他狠下心一抱拳,「但臣以为此事另有隐情,若直接严审,重刑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
皇帝悠悠一点头,未见愠色,也无甚别的态度,只说:「你自己拿分寸。此事朕不多管,只看结果。」
「谢陛下。」席临川一揖,「臣还有一事……」
皇帝颔首:「你说。」
「臣想接红衣回府。」他道。
皇帝稍一蹙眉:「为何?」
「臣开罪了太子殿下。」他郑重地说着原因,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回欺君了,「臣不想太子殿下拿她出气,更不愿姨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皇帝便点了头,道了句「也好」,任由他去长秋宫接人回去。
这回府的决定来得突然,红衣忐忑地观察了一路,更是明显觉出他情绪不对。
不同于在珺山因重伤所致的面容苍白,他现下的苍白面色下……分明藏着些惧色。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一路上以手支颐,却非在休息放松,而是在沉思着什么,目光中偶有几许慌乱闪过,虽则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但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份情绪。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她第一回得以如此分明地察觉他的恐惧。
此前,就算是在珺山面对那一众杀手的时候,他也尚存几分轻松,口吻轻松地对她说:「我不数了,你准备好就跑吧。」
现在……
红衣睇视着他的侧颜踌躇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握在他的手上:「将军?」
席临川蓦回过神,看向她的同时反握住她的手,扯动着嘴角略一笑:「嗯?」
——然后,连自己也意识到这笑容有多牵强。
「这几日朝中事情很多。」他垂眸缓缓道,「我抽不开身日日进宫,便还是接你回府吧。」
他这样说了,红衣心里一紧,愈加确定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他将她送进宫中「暂住」,原是出于安全考虑。这一番解释却全然是从他想见她的角度来说,未言及安全半句。
实在反常。
她刚欲发问,他握着她的手忽地添了两分力,带着些许紧张握得她手上一暖。怔了一怔,她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他若不想说,她便先不追问了吧。
夕阳照进书房,几束橙红色的光映在地上。席临川心中翻来覆去地思量着,此事大概会闹到怎样的地步。
四十多个人……
他并不信那四十多个人皆是细作——譬如那封与红衣字迹一般的信便是仿造的。
但是,这样的事,并非他肯信就可以「到此为止」。
于皇帝而言,要顾的是大局。所以要么他将这四十多个人查个明白,谁是、谁不是皆无差错;要么,或许就只剩了等着皆尽赐死的旨意下来,连带着他也要遭受一番议论。
若再想得黑暗一点:但凡这四十多人里有一个说是受他指使,禁军都尉府为保稳妥就会顺着这个路子审下去,严刑之下难免有人服软,到时候便成了「人证物证俱在」,他有口难辩。
他不是怕死的人,却怕会牵涉太多人跟他一同去死。
目光停在案上放着的那一摞信和禁军都尉府比照笔迹后写出的结果上,席临川沉吟一会儿,叫了齐伯进来。
「你亲自去淄沛一趟。」他道,「挑一处够好的宅子,把家具仆婢都置办齐了。」
「……公子?」齐伯一愕,不知席临川怎么突然对置宅子的事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