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宫主,这边。」
常封立於河滩一块大石後,堪伏渊双手负於身後踱过去,随着靠近,大石背後便露出一双脚来。
是双男人的脚,穿着已经被水浸泡得破烂的黑靴,却是识得出那是上等的黑曜云纹金丝靴,皇家御用。
他往前走了些,便看清了石滩上男屍的面容,金边白衣,面容即便泡在水中已经微微变形也不减皇室风度威严。
白澪,已经成为浮屍的白澪。
堪伏渊立於原地注视着,眉宇间多了一丝阴霾。
「这是布在皇城附近的眼线发现的,深夜子时顺着从皇城里内河漂出城外,天亮些时下头的人见此人衣着不俗便拖上岸来,哪知……」
常封後头没说了。堪伏渊微微眯眼,上前蹲下撸开赤红的衣袖按在白澪胸膛上,闭上了双眼。
常封正欲阻止,却见堪伏渊极快地催动了功法,九霄盘龙印的赤红花纹散发着夺目光芒,如一条血红的蛇,盘缠在他手臂上,沿着他的手臂慢慢爬进白澪的胸膛中。
须臾,躺在地上的男人身子一抽,竟咳出一口水来。
常封一震,连忙上前,堪伏渊伸手示意他稳住,道:「只是问些话罢了。」
微风吹过,白澪的嘴唇苍白异常,他缓缓睁开了眼,看见堪伏渊低垂的脸,极是冷漠的模样,滞了一滞便拉开嘴角咧出一丝乾裂的笑来,似乎对他的到来未有多少惊讶。
「你来了。」他一边说,寒冷的河水一边从嘴巴里冒出来。
「谁做的?」堪伏渊不动声色地问。
白澪笑着,笑得苍白而嘲讽,浮肿的脸扭曲了,「徐孟天。」
堪伏渊不言。
「他没有死,堪伏渊,他没有死,我们都被骗了,他这麽些年一直待在宫里,如今成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连宰相都得忌惮几分……哈哈哈。」
他每「哈」的笑一声,便有一大汪水淌出嘴角,连带着河水中的泥土与蛆虫漫出,身子抽搐了一阵,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骨瓷护法在司天台,神枢谷巫主设有结界,四日後祭天大典他方才离开结界出现,主持祭祀。」
「好。」
他闭了闭眼,缓了缓,又蒙胧地睁开浑浊的眼,似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小青灯呢?」
「她在城里。」
白澪恍惚地笑了笑,「你且告诉她,那年她成亲时派去杀他们的人是我。目标本是徐孟天,他们错手杀了她,是我未言明清楚的过失,我腰上有一枚玉佩,小青灯若扛不住,你带着玉佩去找宋岐山七巫,他们会应你的要求。」
堪伏渊沉声道:「你为何告知与本座?」
「这不是为你,只是为她。她这性子使不得,喜欢谁就认定了,我晓得那麽多年前经过酒馆那一夜,她便不再是我的了……无论如何挽回也不再是我的了。」
白澪眼中划过一丝微亮的光,似乎忆起了何等美好之事,又似乎是望见所憧憬的未来,而这缕光极快地散了,他缓缓闭上眼,喉咙里挤出两声嘶哑的笑声。
「本皇子……本想在夺得这天下之时……封她为后,可惜啊……可惜……」
最後的声息被冷风吹散,四周零散的松木枝簌簌抖动,发出婆娑的声音,细碎的,年复一年。
地上的男人已经没了气息,一丝笑意滞留嘴角。
常封低下头,堪伏渊伸手於他腰间摸出了那枚玉佩,便起身折返。
「宫主……」
「葬这儿附近罢了。」
「是。」
顾青灯支着下巴坐在茶馆里,昏昏欲睡。
稍一不留神,她便趴在茶桌上打起瞌睡,明明知道不能睡过去了,明明是强打着精神,仍旧趴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细白的手指,因为进了紫剑山庄後从小到大的劳作,有一点点茧,看得见,之前那一次睁眼的彻天黑暗彷佛幻觉。
支起身子,炉上的茶水已经凉了,窗外傍晚的橘红光芒透过纱帘落进来,浅浅地铺展在地板上,顾青灯喝着茶水,无论冷热,对她而言无甚区别,慢慢地饮啜,望着窗外楼下街道的景致,对面是些小摊贩,正门口卖包子的大娘似乎养了个姑娘,这姑娘就蹲在茶馆正下方的街口玩儿皮球,梳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穿着鹅黄色夹袄,可爱极了。
顾青灯也无事,堪伏渊要她等他,她便会一直等,盯着小丫头拍皮球玩,没看一会儿却听一边隐隐传来骚动,紧接着还伴有齐齐马蹄声。一个眨眼,那马蹄声便格外的近了。
楼下的人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摊子往两边挪,那马蹄声齐齐阵仗十足,想必来头不小,正这麽想着便见一辆马车疾疾驶来,马车作工极为优良,又是靛青的暗纹花帷帐,四角缀金色流苏,贵气十足,而这马车前头是两匹鬃毛雄马,身配宝石,矫健雄壮,马车後头还有两人各骑一匹马紧紧跟随。看这架势、这排场,非富即贵。
「让开!」带头的人急吼吼道。
顾青灯觉得没意思,正欲降下帷帐,目光却瞟见那包子摊大娘正手忙脚乱地挪摊子,两边的行人又急忙躲闪,那大娘便松开了攥女儿的手,而那一推一挤之间,小姑娘怀里的皮球掉落在地上,蹦躂几下滚落到大道中央。
那小姑娘眨眨眼睛,啪嗒啪嗒跑过去捡。
黄昏红艳艳的,小姑娘的皮球也是红艳艳的。
顾青灯听见那大娘的尖叫时,自个儿已经从二楼茶馆跳下,身子一瞬朝小姑娘掠去,在她伸手抱住小姑娘的刹那,那厚重的马车已行至眼前,车夫瞪大了眼睛赶紧勒紧缰绳,两匹高大的马受了惊,嘶鸣着抬起上身,扬起尘埃。
眼见这马蹄就得重重踏在她身上,顾青灯抱紧小姑娘,努力地用身体将她完全覆盖,闭上眼。
那车夫想来也是经事的主,死死勒着缰绳愣是不让这马踩下去,使足了劲儿,一时间马儿嘶吼、马车摇晃,旁边行人看得心惊肉跳,那身後随从更是白了脸,生怕自己主子出了三长两短,却又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顾青灯只听混乱纷杂的各种声音揉碎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车夫才勉强将这两匹马侧了身,安抚下来,一身冷汗。
顾青灯睁开眼,见已无危险便松开了小姑娘,小姑娘呆呆的,无法明白刚才经历了何种变故,等她娘亲面色惊恐、急急忙忙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时,她才大声地哭起来,怀里还死死抱着红色的小皮球。
顾青灯坐在一边地上看着她们,身上落了灰。
「喂,你这丫头活腻了不成,胆敢拦我们大人的马车,你可晓得我们大人这是要进宫里的,耽误了时辰,圣上怪罪下来,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用!」马匹上一个随从骂骂咧咧地指着她,趾高气昂,「你知道车里面的人是谁吗?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赶紧滚一边去,莫再挡道!」
顾青灯撇撇嘴懒得理他,拍拍身上的灰正准备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沉沉地像是陷进冰坨子里。
这身子,怎麽忽然就坏得这麽快……
「你怎麽还不起来,还赖在这儿不走了,啊?」那随从还在骂骂咧咧,越来越难听。
顾青灯咬着牙努力地想站起来,她得缓缓,可她怕堪伏渊此时恰巧回来,看见她的样子。
不能让他看见,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变成废物的样子。
越是挣扎,越是站不起来,顾青灯心都凉了,随从还在骂,两边的行人便慢慢聚集过来。
顾青灯咬着唇,忽然一道清明声音落入耳中,是从马车里传来的,「究竟何事?」声音淡然而温和。
顾青灯肩膀一颤。她不会听错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声,她也不会听错。
那随从一听,赶紧扭头陪笑道:「真不好意思,叨扰到大人了,一点儿小事,不耽误……」
马车车帘被撩起,一张男人的脸露了出来,飞眉入鬓,温润如玉,他身穿竹月紫的锦衣,模样出尘。
路上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却将目光放在顾青灯身上,变了表情。
顾青灯也慢慢抬起头,对上男人的模样,她穿着浅水碧色的裙衫,雪白的小脸上沾了灰,那一双眼睛却更显明亮清澈。
此时那双眼睛却蒙上什麽幻离梦境一般,又似见得世间不该有之物一般,呆呆地睁大了,双眸单单映出男人的容颜。
随从继续唠唠叨叨道:「这民女不懂规矩,估摸是乡下来的,徐大人莫介意、莫介意啊……徐大人?」
正说着,却见他慢慢下了车,然後慢慢走到女人面前,俯下身去。
顾青灯扬起小脸看他。
徐孟天垂下眉眼,伸手用华贵锦缎袖子擦乾净她脸上的灰,静静注视着,笑了起来,如春风拂面,如细雨桃花。
「青儿,好久不见。」
顾青灯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身处一间装潢华美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