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二
与记忆中的不同,面前的女子明艳动人,连眼神都温情脉脉。梦中的她,最后两人见面时,是在他的病榻前。
那时,他们已许久未见。直到他病入膏肓,弥留之际,她才现身。冷静地交待下人准备后事,看着他的眼神如陌生一般,冰冷无情。
终是他亏欠了她。
帝后驾临,虽未声张。但他一介庶民,自是要上前行跪礼。
芳年不想会在此碰到裴林越,事实上,她都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这个影响她上一辈子的男人,在她今生的岁月中,如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裴施主,老衲说过,你与佛无缘,还是莫要执着。」
「大师…裴某红尘缘尽,为何不能皈依我佛?」
「裴施主,心中即是有佛,又何必执着身在何处。一心向善,不拘在寺里还是寺外,佛祖都能看得见。老衲言尽于此,请裴施主快些离去。」
慧法大师说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元翼脚步未停,径直入了寺中。芳年深深地看一眼裴林越,跟上他的步伐。
裴林越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看着寺中的大门紧跟着闭上,苦笑一声。是了,他何必执着于形式上的看破红尘。
他慢慢地转身,往回走着。下山的路很长,他未乘轿,也没有马车。裴家已经没落,若不是家中宅子是祖传的,只怕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脚上穿着千层底的布鞋,前头早已磨损。身外之物,他现在都不在意。他的脚步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裴公子。」
有人在唤他,他茫然四顾,并未看到熟悉的面孔,直到他看到了她。
路边的女子脏污不堪,面容枯瘦,皮肤泛黄,带着岁月风霜侵蚀过的痕迹,哪里还有当年的高傲冷艳。若不是那声裴公子,恐怕他都认不出来,此人是当年的侯府贵女成玉乔。
「成二小姐…你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一言难尽,裴公子,玉乔已走投无路了。求公子垂怜,拉玉乔一把。」成玉乔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又低唤一声,声音哀切,带着乞求。她记得,裴林越对自己是有情的,或许能收容自己也说不定,她再也不想居无定所,三餐不继,露宿街头。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怜悯。对于成玉乔,他没有之前的执念,甚至都没怎么在意过她的消息。
只是没想到,她会落到如此地步。
或许是孽缘吧。
「你…若是不嫌弃,就跟我走吧。」粗茶淡饭,他还是养得起的。若是她要求再多,他恐怕就无能为力。
她哪里会嫌弃,短短几年,像过了一辈子一样漫长,全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冯侍卫将她领回家后,冯夫人对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原以为冯侍卫会善待她,谁曾想过,连个姨娘的名份都不给她。任由府里的下人作践她,可怜她腹中的孩子,陪她经历过牢狱之灾都安稳无恙,却在冯家没了。
她小产后,连小月子都没有坐好,落了一身的病痛。
后来,冯侍卫娶妻。他的妻子更是容不下她,天天让她跟着侍候,变着法子折腾她。她实在是受不了,偷偷跑出去,去寻自己的娘家。
可是父亲不认她,理都不理她。她好不容易寻到他们,谁知为了躲她,父亲连夜搬家,再也找不到。
再后来,她无意之间找到外祖一家。只是外祖母已经去世,唐家当家的是二表哥。二表哥极尽冷言嘲讽她,把她赶出来。
无奈之下,她只得回到冯家。但冯家不许她进门,大门紧闭,任她苦苦哀求都不开门。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还能去哪里。
可怜她这几年,流落街头,差点被卖入花街。还是她表明身份,令那些人心生忌惮。她到底曾经是太上皇的太妃,那些人只图财,不想惹麻烦,才放了她。
于是,她就沦落到与乞丐为伍,生生地遭了多年的罪。
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里,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觉得若是能再回到过去,哪怕是侍候游公公,她都愿意。
裴林越的出现,与她而言,就是光明。
「裴公子,我愿意…我愿意当牛作马,好好地侍候你。」
「当牛做马就不用了,你我…还是做个伴吧。」他长长地叹一口气,背着手走开。
成玉乔忙抹了一把脸,驼着身子跟上他。
朝阳初升,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竟都有些蹒跚,如迟暮的老者。谁都看不出来,他们当年一个是大家公子,另一个是世家贵女,何其风光。
人生一世,说到底不过是光影刹那。
忽生,忽灭,太过匆匆。
前朝金泰帝二十年,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松源县西南边,有一座小镇,名唤蔡家镇。此镇蔡姓是大户,其次是李姓。
镇上的李举人前夜里突然去世了,留下李夫人及他们的独子李知望。
李宅原本是一处三进的院子,座落在镇子最繁华的地段,现在被李氏族人挤得水泄不通。
「江氏,你快出来,躲在屋里算什么?就你做下的丑事,也该出来说道说道,还大侄孙子一个公道。」有人高喊着,用力拍紧闭的门。
门内,一妇人踩在桌子上,面色哀戚,正往横梁上搭着白绫。
她望着床上的儿子,泪流满面,「望哥儿,他们是要逼死娘,娘实在是受不住,这就去与你爹为伴。娘…不起你,若你没熬过去,就来地下寻爹娘,我们一家三口在阴间团聚。」
望哥儿自他爹死后,烧一天一夜,就是不退。大夫说了,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可怜他们一家人,被人欺凌至此,还不如到阴曹地府去团聚。
床上的男孩约十来岁的模样,长相清秀,透着书卷气。此时他面色通红,像是正生着病。
他烧得糊涂,不知身在何处,仿佛置身在火海之中。到处都是红艳艳的火苗,灼在皮肤上,烫得吓人。他暗思着,或许这就是别人说的阿鼻地狱。
自己一生罪孽深重,死后沦入地下十八层,亦不奇怪。
只是此地为何只有自己,其他人呢?
不行,他还要去找姣月。眼下被火海围着,他要去哪里找姣月?他拼命跑着,想穿过火海。但火烧得越来越旺,像是要将他化为灰烬。
浓烟呛进他的喉咙,他拼命地咳嗽着,猛然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气。
正要把头套进白绫的妇人见他醒来,顾不得自尽,忙爬下桌子,一把将他抱住。「望哥儿,我的望哥儿,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
望哥儿?
男孩眼神阴鸷,皱起眉头看着唤他的妇人。遥远的记忆像排山倒海一样,全部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