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别抬走姐姐(1)
婉如进门给府里的生活带来了某些变化,日子还依旧过着。匆匆地过去了几个月,转眼间到了腊月。这天,小姐姐突然病了。起因很简单,头一天,云芃拉小姐姐出去和哥哥们还有张妈的儿子女儿一起打雪仗,玩得出了汗,脱了衣服,着了凉。天生身子骨儿壮的云芃一点儿没事儿,但本来就弱的云清就病体恹恹的,今天起不来床了。云芃不想去上学,想在家陪小姐姐,在母亲和云清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去了。刚一下学,她就一溜烟地跑了回来,直把去接她的张妈累了个半死。推开自己与小姐姐的房门,云芃就发现父母亲正焦急地守在床旁,紧盯着正在给小姐姐把脉的王大夫。这个城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有人生病都是请王大夫看。王大夫五十多岁,文静沉稳;医术是几代家传,在东北都数得上是头几号的,为人也很厚道。和早晨比起来,小姐姐的脸色绯红了些许。王大夫给她把完脉后,轻声向父母亲说了几句。父亲母亲脸上显得更加焦虑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父亲脸上的喜色没有了。云芃急忙向小姐姐的床前扑了过去。云清和衣半坐在那里,水绿色的缎子小袄,将她白皙的小脸和两颊的绯红衬得竟有些鲜艳,呈现出一种恹恹的美。刚刚把脉这样的小事都使她更疲倦,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云芃匆忙的脚步,她睁开眼睛,看到妹妹焦急的样子,习惯地安慰她说:“我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看到云芃将信将疑,她又加了一句,“真的,过两天咱俩又可以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儿了。”云芃点点头,拉住小姐姐的手不肯放,“真的?你真没事儿吗?”云芃爱小姐姐,但她从来不用去关心照顾小姐姐的。与小姐姐的温柔体贴截然不同,云芃真是天生的大小姐架子,总是习惯于别人来伺候照顾她,很少去关心别人。长了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她可是真的为姐姐的病上心着急了。“没事儿。”说话的是走上前来的母亲。她爱抚地将垂落到云清清秀的面庞上的一缕头发拂开,拍拍云芃的手说:“小姐姐过几天就好了,你放心吧。”尽管云芃天性很聪明,从小观察事物就很敏锐,可她毕竟没有关心人照顾人的习惯,既然母亲和小姐姐本人都要她放心,她也就真的放下心来,不去为小姐姐的病着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姐姐竟然没有抵抗住那来势汹汹的肺炎。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云芃被一阵拼命压抑的悲痛抽泣惊醒了,是母亲,自从小姐姐生病,她就一直睡在母亲房里。“是小姐姐!”她一骨碌爬起来,扑向母亲,“小姐姐怎么了?”“她……”看到小女儿已经醒来,母亲再也抑制不住悲声,她恸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云芃明白了。她从没有想过,也决不愿去想的事发生了: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亲爱的小姐姐了。平生第一次,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痛苦攫住了她,爆发成一阵号啕大哭。她哭啊,哭啊,直到哭昏了过去。在真情的悲戚中,全家上下在寒冷的腊月送走了小云清。尽管小小的年纪就走完了一生,但云清真是“留得身前身后名”,小云清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总是去关心照顾别人的,得到了父母、兄长和下人们由衷的哀悼。虽有没见过的爷爷相伴,小姐姐的小牌位仍显孤苦。在摇曳的烛光与缕缕香烟的照拂缭绕下,它带给云芃那幼小的心灵的,除了刻骨的悲痛以外,还有一种突然产生的感觉。那是她那含玉而生的富贵命中的第一次感悟。她突然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泪水快要流干了,云芃也哭不动了。但只要一闭眼,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情景:她拼命抓住早已经告别人世的小姐姐,撕心裂肺地叫着,希望能把她叫回来,和自己朝夕相伴,但小姐姐那白皙清秀的面孔却安详如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拼命地哭啊,叫啊,叫啊,哭啊,紧紧抓住小姐姐,说什么也不让人把她抬走。她心里明白,一旦别人把小姐姐抬走,她就再也看不到、再也抓不着她了……就像此刻,面对小姐姐的牌位,她又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与小姐姐亲密无间的生活中的许多场景历历在目。从小,她就一直受到小姐姐无微不至的精心照顾,虽然小姐姐只比她年长两岁。她后悔没有为小姐姐多做点儿什么。小姐姐,爸妈总说,你从小就懂事,不仅从不惹大人生气,还总是体谅大人甚至下人们,你总是关心别人,看你那操心懂事的劲儿,真不像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任凭你多懂事,多辛苦,你却过早地离开了这个家。你现在还是成了孤魂野鬼。即便真如大人说的那样,你还能超生,再次为人,你也永远地离开了这些亲人,包括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她对你的至深之爱的妹妹云芃。你不知会托生到什么人家,受什么苦……无论如何,我再也抓不住最亲爱的小姐姐了。一股泪水又汹涌而出。伸出手去,抓到的,只有一片虚空。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但无论为什么,她明白了,死亡带给人的,除了追忆以外,只有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了,无论你多么想,无论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你都再也抓不住那个亲爱的人了。一时间,云芃仿佛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是由于没有更好地对小姐姐而悔恨万分,由于失去她而痛不欲生,还有……还有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那是亲人的死亡留给生者的,对于人生的一种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