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五(5)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被太后手把手地教着了,礼数规矩像是刻在雕版上的字一样刻在心上,要磨掉重来很难的。
让她被废掉然后离宫,太难看了。再者,她也不知道这样出宫后她如何在洛安城里再嫁,门当户对的大抵是不会要她的,嫁去个小地方?那又何必呢。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跟一个男人。在选择太有限的时候,还不如为自己挑一条相对自在的路。
所以她心平气和地到了这座庙里,把身心一起关进庙里。只要自己心门不开,那些可有可无的欲念也就可以不存在。
可是这个迟亦明……
惠妃脸上泛着热想,这个可不怪她心门闭得不紧——迟亦明没有敲门,他是越墙而入的。
两次都是。
迟亦明在入夜时回到了洛安城,而后被兄弟们一起笑了一个多时辰。
当大哥的说:「你小子心里装了人家,放手试试就是了。她是宫里的惠妃又怎样?咱们走江湖的人,不听他们那套规矩!」
是的,江湖上的规矩虽多但也简单。讲究老幼辈分、讲究朋友妻不可欺、讲究两厢情愿……
但没有哪条规矩说,一个宫里的嫔妃——而且是出了宫形同废妃的嫔妃,江湖人士要惧于她的名分不能放手一搏的。
天下的律例都可以是皇帝定的,但是江湖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他管不了。
迟亦明喝了一整天的闷酒,又在屋子里愣了一整天的神,第三天,他拎着剑上山了。
上山前买了一壶烈酒两样好菜,他想就着酒菜给她说说江湖的各样过往,如果她喜欢,他就真的可以做做别的打算了。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是谭雨岚第三回看到迟亦明,已然不怎么觉得惊讶了。
「少侠真要在我这儿‘佛祖穿肠过,酒肉心中留’啊?」她一边蹙眉怪他一边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拿进屋里,一只海碗放到他面前,「这我就不喝了,少侠尽兴。」
迟亦明衔笑给自己倒了酒,正襟危坐:「我给谭姑娘说说江湖的事?」
惠妃一听就精神了:「好啊,洗耳恭听!」
迟亦明喝着酒说:「眼下咱大齐的江湖上比较大的门派有四个。」
「我知道,凌轩、白离、越山、晋原。」
迟亦明傻眼:「……」
挺清楚啊?!
惠妃望望他,闭口:「你说你说。」
而后基本成了一个说、一个听,只不过在迟亦明说到某些比较有名的江湖大事的时候,她总要忍不住接个口,偶尔还能给他说出好几个版本——主要是文人写出来的事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比如说有个关于晋原派掌门和掌门夫人的故事吧,她就一口气说了三个出来:「我看到的书里都有提到掌门夫人之前有别的婚约,后面就不一样了,有说是掌门强抢民女、有说是掌门夫人不守妇道,还有说是掌门夫人原来的未婚夫欠了掌门的钱,不得已拿她抵债了……」
「都不是!」迟亦明醉意有点上头,听她说这些就想笑,一拍桌子,「其实是掌门夫人出门的时候险遭几个小混混非礼,正好晋原掌门带着弟子路过把人给救了。这是救命之恩,掌门夫人一见倾心!」
惠妃:「所以就以身相许了?」
「可不?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在我们看来是江湖规矩。掌门夫人原来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是真的喜欢他,这事就挺好。」迟亦明说得很肯定。
「哦……」惠妃点点头,捧起酒罐来给他倒酒,口中轻轻道,「那你呢?」
迟亦明刚端起碗的手猛地一晃:「什么?」
他错愕不已地看着她,看得她一下就慌了。
她失措之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胡乱应了句「没什么」,就低头饮酒做掩饰。
烈酒入喉,谭雨岚被呛得一阵猛咳。
迟亦明将碗夺回去:「你再说一遍?!」
「你……」惠妃只觉得那股酒味蹿得心里恶心,心里刚缓过来就又上了头,一下子就让她失去清醒了。
她几是喊着问他:「那你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江湖规矩你守不守!」
有那么短短一瞬,迟亦明被这个温婉姑娘突然彪悍喊话的模样惊住了!
惠妃则在喊完之后就稍稍地冷静下来,面色更红了些,又强撑着一口气。
她起身指向门外:「若不打算守,你以后就别来找我。你不守你的江湖规矩,我还要守我的妇道呢!」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明晰的路画出来,另一个才好跟着走吧?
守哪边的规矩都可以,但乱成一团谁都没个主意,平白扰得自己心神如乱麻,这不行!
迟亦明呆坐案前傻看了她半天,也站起身,犹豫着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喝多了?」
「没有!」惠妃觉得这是自己二十六年来最有魄力的一天了,索性再维持一会儿。她切齿望着他,「你个没规没矩的,头一回来是有伤避人就算了!后面这两回你给我个解释!回回都不走门,你让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我……」
一点防备都没有,心猝不及防地就被他戳得静不下来了。
她说不下去了,红着眼睛瞪着他,直瞪得眼泪往外流:「你别再来了!你有功夫又行踪无定,想找你不容易,但这事对我就是死罪!我还是大齐的惠妃夫人,我就是死了,也是要入妃陵的!」
她觉得难为情死了,他什么都不说,让她觉得自己这样什么都说了可傻了。
她都嫁过人了,凭什么跟他提这种事?
谭雨岚双颊通红地把他往外推,愣了半晌的迟亦明蓦地回神,忙问:「那我若守这条规矩呢?」
谭雨岚滞住,惊然抬头望他。
他转过身,轻轻的一声咳嗽酒气明显。他的面色看起来不自在:「我常来……给你讲讲江湖的故事呗?你给我讲讲后宫的故事……」
「谁要给你讲后宫的故事!!」谭雨岚怒喝。
迟亦明当即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不讲不讲!你听我讲就行!」
他复一声咳嗽:「那……那个,我就‘许’给姑娘了,那什么……你看这事儿……」
谭雨岚咬着牙一白他:「我睡了!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迟亦明:「……?!」
躲在外面偷听的兰心悦心:「……?!!!」
平常温柔惯了的人,突然豁出去彪悍起来……彪悍得不是人啊!
兰心悦心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是自家娘子主动开口提?!
这晚,谭雨岚睡时觉得筋疲力竭,书中读到的江湖场面在脑海里一幕幕划着。
有山野间宁静的竹林和湍急的流水,也有三教九流齐聚的坊间酒馆。她看到比武论剑的喧闹,也看到静练内功时的平静似水。
每一幕都熟悉无比,她梦到过很多次,次次都充满艳羡和向往。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场景里那个该是故事主角的那个男子的脸变得很清晰,让她在梦里遥遥看着都想笑。
是他。
她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是否能如书中大侠般做个主角,但在她的江湖里,他是。
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