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天确实已很晚了,六格院里安安静静的。目光穿过月门能看到两旁的侧院里还有灯亮着,想是有宫人还没睡,但正院这里,已经一片漆黑了。

正值夜的豆沙和杏仁见过礼后即刻要掌灯,皇帝抬手制止了,低声吩咐她们点个小烛台放进屋里便好,而后先行走了进去。

正值阴天,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直至烛台送进来,他才借着光亮走到榻边,低头一瞧,母子三人都在榻上。

阿杳睡在当中,雪梨则只在榻边睡着窄窄一条,阿沅……阿沅滚到阿杳脚下去了,和阿杳睡得脚对脚,头则在床榻那边。

这小子忒不老实了。

他哑笑着想把他抱起来放正,刚一伸手,广袖一撩倒把雪梨蹭醒了。

雪梨睁睁眼,光线太暗,她愣是看了半天才看出面前确实有人:「陛下?」

她把阿杳往里推了推,自己也往里躺了些。皇帝便得以躺到她身边,一语不发地揽住她,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她好像在屏息。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她明眸望着他:「陛下怎么了?」

黑暗中,他静静的一声叹。

他也说不出现下究竟是怎样的心绪,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病情,又似乎有那么点难言的哀伤。总之……就是心里有一些发空,像是有要紧的一块正行将离去。

她忽地伸手推了推他,他一怔。

「走……我们去南厢。」她打着哈欠,手一撑他的胸口坐起来,压音又说,「我陪陛下待一会儿,别吵着孩子们睡觉。」

他点点头,二人就一同下了榻。

雪梨挺着肚子拿着烛台还小碎步跑得挺利索,谢昭低头一看急了:「穿上鞋!」

「没几步路!」她说着已迈过门槛穿过堂屋,再一迈就到那边的厢房了。

他沉着脸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她已翻到榻上去盘坐着,抱着枕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小模样……

谢昭站在榻前抱臂冷睇着她,想再就她不穿鞋就跑的事说她两句,她先一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坐嘛官人,奴家错了行不行?」

谢昭额上青筋暴起!

方才的沉郁还在心头未散,又被她这样子弄得难免想笑。他这心绪复杂的,都快复杂成过年时刚出锅的排叉了。

她还接着拽他:「坐嘛坐嘛,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你饿不饿?饿了我给你做吃的去!今晚我自己做了个酸菜肉丝米线,清爽味美!」

南屋的一扇窗并未关紧,她娇滴滴的声音一直飘出去。

窗外的墙根下,豆沙听得直打了个寒噤,然后就笑,低低打趣说:「真够腻歪的!」

她被拨到阮娘子身边的时候,阮娘子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呢。这几年下来,豆沙清晰地感觉出雪梨越来越能拿住事,只不过一到陛下跟前吧……就这样!

豆沙听着里头的动静笑了阮娘子好一会儿,末了觉得自己得进屋守着皇子帝姬去——看样子阮娘子今晚是要这么跟陛下赖着了,那边小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滚下去摔着就糟了。

她走了两步,却见一同当值的杏仁没动。

「……杏仁?杏仁!」她连唤了两声,杏仁才回过神来,望一望眼前半开的窗,扭过头来跟她进屋。

十月末,皇帝的二十六岁生辰刚过两日,长乐宫中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哀伤。

皇太后曲氏昏迷着,她睁不开眼,但也能隐约听见御医说的话。

御医叹着气说,此番大抵是不行了,现下只是用参汤再提一口气。

身边有几许哭声,有宫女宦官的,还有谢晗的。

长长地缓了几口气后,皇太后勉强挣了眼:「阿晗……」

「母后。」谢晗赶忙上前,跪到榻边静听吩咐。

皇太后复缓了缓气:「你皇兄……」

「已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谢晗眼中泪如雨下。他的心突突跳着,每一次都击出许多不安: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是不假,但皇兄会不会来,他不知道。

皇太后一声长叹,阖上双眼,心底说不出的自嘲。

谢昭,她的长子,她也不知还能不能把他看做「儿子」。不过……罢了,纵是不能,也是她自己一手酿成的。

她已经为这个愧悔许久了。最初时,她满心的希望,觉得这一切都还能挽回,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放弃了。

仔细想来,那时满心的希望,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知子莫如娘。她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到底还是了解他的。他早已是大齐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以大局考虑的。

屈指算来,这也是她逼的。

他曾经也是天真满面——如同他的儿子谢沅一样,眼底清澈、笑意无邪地在她榻上爬着。但那时,是她……是她自己对他满心的厌恶,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太后有意让他们母子亲近,她却每次都只留他一刻,便立即让人把他送回去。

转眼间,过了二十多年了。她细细回想自己有多少日子是真的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看的……竟然想不出什么。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视他为眼中刺。尤其是在谢晗出生以后,她总觉得只有谢晗才是她的儿子。偏生先帝器重长子,她无数次地为此切齿,觉得谢昭如是夭折了就好了。

那么穷凶极恶的想法……现下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她好像真的忘了,那也是她生出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实在是伤他太久了。

那些御令卫的死她都是知道的。她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也知道下这般狠手的是自己的兄长。她这个当太后的,明明一句话就能把兄长拦下来——只要让兄长知道她这个妹妹也是站在皇帝那边的,就够了。可她没有,她冷眼旁观了许多年,甚至在听说他们死状的时候有过快意……

她觉得,那时她一定是疯了。

「殿下。」张康疾步入了殿,在谢晗耳畔禀话,「圣驾已至殿外,但……」

他小心地看了看太后,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似没有进来的意思。」

「我去请……」谢晗说着就要起身出去,衣袖忽被一拽。

他愕然回头,是皇太后紧紧攥着他。

「算了。」皇太后一声轻笑,心底正涌现的想法与现下的情况撞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已,「不必去了,他顾虑多,逼他无用。」

「母后……」谢晗抹了把眼泪,却听得身后一阵惊问圣安的声音。

他猛回过头,寝殿门口的一道珠帘外,兄长的身影清晰可见。

「皇兄。」谢晗心下一喜,「皇兄请快进来,母后她……」

他的话突然停了,那身影纹丝不动的样子让他惧意又生。

榻上,皇太后眼底一片黯淡。

他到底是不肯进来的。到了外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指责他不孝。

——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清楚他的心思,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皇太后无声地喟叹,慢慢地将头转向墙壁。

皇帝站在帘外长久的沉默。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实在太狠,可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迈过这道门槛。

因为她而死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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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的娘娘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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