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沿着青石大街一路往坡下走,路过青红酒铺的门口,秀荷举手敲门,「阿爹、阿爹,可在家呐?」
因为已给梅家交了整年的租金,明年开春才到期,所以关福暂时还住在这里,只不知是无人还是正在睡午觉,敲了几声也不见应。
正待要往巷子深处走,门开了个小缝,探出来二蛋的小脑袋,「秀荷姊姊。」
二蛋理着小光头,後脑坠条小细辫,大冬天也不戴顶帽子,眼睛骨碌碌看着铎乾几位,「他们是谁?」
秀荷吩咐二蛋要叫大人,又问他,「阿爹在哪儿,怎麽就你一个人在家?」
二蛋说:「师傅在酒庄里,我头疼,犯晕呢。」
头疼你还光着小脑袋。
关福自九月被梅家三姑姑气出病後,身体便一直反覆不好,平日对二蛋好不严苛,恨不得把一身本事尽相传授。
二蛋这样小的年纪,哪里吃得消,红姨疼儿子,教他几招,时不时藏在家里偷闲儿呢。
秀荷也不挑破,因见铎乾打量门内,便弯眉笑道:「这就是民妇幼时的家了,两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妨进来歇歇脚儿。阿爹存了不少老酒,我烫了与大人们喝。」说着把门让开,请众人进去。
是她幼时的家……
那门板褐黑,爬着蚂蚁与青苔,里头光线氤氲,不见窈窕旧影,只见天井下小树孤零,像人的魂儿留着不肯走,招着手帕勾你进去——快来呀,在思量什麽,等了你十几年……
「好。」铎乾顿了顿步子,跨入低矮门槛。
几人随在其後。
是江南素俭的旧民居,空气中有木头与青砖的甘湿之气,脚下的红土地已被经年踩踏成硬实的黑,却打扫得乾乾净净。四角天井下无人,竹骨上晾着两件汉子的衣裳,肩宽袖长,看起来应是人高马大。那屋堂的墙边一排过去都是酒缸,应该已有不少年头,芬芳馥郁掩不住。
秀荷说:「我阿爹酿了一辈子酒,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自己的酒庄。如今蒙大人们抬举,不仅酒庄有了,酒还成了贡酒,不晓得要高兴成什麽样。」
铎乾却好像没在听,只负手打量周遭,但他看的却不是院落的古朴宁寂,看到的只是它的简陋与清贫——那墙角堆着的是什麽?是柴垛;灶房里阴阴暗暗的,有锅碗瓢盆,还有蒸饭的木蒸子,烧柴的火钳子,这些便是民间主妇一生的操持。
那光影蒙胧间,好似又看到女人在灶前忙碌的清影。他的眼睛便有些酸,想起她在戏台之上的风华绝艳,那时韶华多麽美丽……後来怎能落於尘埃,甘愿做这些粗糙卑下之事?
铎乾问秀荷,「你母亲常唱戏吗?」
唱戏?
「不唱。」秀荷低声应道:「红姨总说阿娘天生戏骨,是当年的红角儿。阿爹想听,时常哄她唱,阿娘其余事儿都依着阿爹,唯独这一件百般不肯。直到她去了,秀荷也从来不曾听过她唱过半句。」
铎乾便知道燕笙为何不回去找他了,她把旧辉煌、旧情爱全部埋於尘埃,连戏都舍得那般彻底,还回去做什麽?
她不肯原谅他,怨与恨在心中一世不泯。
「红姨又是谁……是那个阿红吗?」铎乾随口问着,沿着房檐下走路。
透过一隙昏蒙的窗子,看见里头床榻上被褥折叠整齐,一床是红,一床是灰,还有两个枕头并排。床边红箱上有女人衣裳悬挂,拉得平平整整,看花色是十几年前的旧款式,却纤尘不染。
他的步子便微微一顿,知道这是她与後来那个男人同床共枕的屋。
大了十多岁,但他很疼我的母亲,几乎百依百顺……
当日堇州府秀荷的言语又浮现在耳畔。
怎麽能够不宠呢?她的柔韧是他在从前和後来所见过最为美好的,十五岁时把第一次给他,疼得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後来却契合得越来越美妙。他早先风流好胜,本与朋友打赌,到手了便将滋味分享,後来却情不自禁沉沦,想要将她独占。回回爱她,听她沙沙绵绵的嘤咛,只想叫她在身下承欢不尽。
铎乾俊朗面容上掠过一丝戾气,忘了应该挪动脚步。
「红姨她是我乾娘。」秀荷解释後便不再继续说话。
关福比子青大了十多岁,从来都知道子青属於他只是一种巧合,也知道她的心他进不去,但他珍惜和子青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子青的所有物事他都如昔日摆放,依旧是她走前的模样。
秀荷出嫁前,关福总爱说:「丫头性子倔,你娘她在底下不放心,时常半夜坐在床头对我唠叨。她爱乾净,我可不敢随便动她的东西,免得下回她半夜里回来,想要找衣裳穿,找不着,又来怪我乱翻。」
秀荷早先不懂,以为关福酒喝多了头昏,後来嫁给庚武,才晓得阿爹是这麽爱阿娘,舍不得把她从生命中、从记忆中抹去。
秀荷也不知道为什麽,忽然不想听铎乾继续问阿娘的事。
「王爷,眼看就要傍晚了,不如去酒庄里看看。」一旁的老桐低声提醒,不着痕迹向铎乾使了个眼色。
铎乾恍然回神,瞥见丫头凝眉思量的娇颜,不动声色地收敛心思。不想叫她猜度了故事,或因那故事与自己生出嫌隙。
临出门前又看了看天井下挂着的两件汉子衣裳,笑笑道:「院子虽小,倒也清朴别致,尤其酒香叫人难忘,这酿酒的师傅今朝可是得见识一番。」
酒庄在巷子的更深处,早先这里是一家富户的仓库,破落後便空置下来出租。庚武新招了十来个夥计,各司其职,往来穿梭间好不忙碌,人还未走进,醇浓的酒香味便已随着蒸米的白雾扑面而来。
庚武尚且未归,靠门边的大圆桌旁关福正在试酒,红姨手上拿一件缎料对襟大褂叫他试。那衣料黑黑亮亮,关福不肯穿,说做生意的老板、当官的老爷才穿这种大褂长袍,自己一个干粗活儿的汉子穿了也是糟蹋,不穿。
红姨不耐烦,硬给他往身上套。她个儿不高,得踮着脚尖才能构得着关福肩膀,一边套一边刻薄道:「啧,真当我乐意叫你穿?眼看我乾女婿生意越做越好,你穿得这样随便,走出去存心给他丢门面吗?我可不是子青,不欠你也不爱伺候你,不是看在秀荷小俩口的分上,我可懒得管你这闲事。」
关福生得浓眉大眼、魁梧高壮,早先子青在的那几年,倒把他收拾得很是威武精神,後来子青不在了,复又变回从前的粗糙不打扮,红姨向来觉得子青跟了关福是被关福占去便宜,平时可没少拿这些事埋汰他。
当下被红姨如此一说,只得不情不愿地把手伸开。那褂子颜色亮堂,他身材高大,这般一穿倒显得派头十足,看起来也年轻不少岁。
秀荷跨进门,乍然看见忍不住噗哧一笑,「呀,果然人靠衣装,爹这麽一穿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被闺女调侃的关福觉得很没面子,但不得不承认这衣裳确实做得好,抖着袖子道:「还不是这毒舌女人,硬说老子穿太寒酸给她乾女婿丢脸,非要我换。看这不黑不绿的,穿得我浑身不自在。」
又凶秀荷,问她这麽冷的天气干什麽跑回来,也不怕地上滑,小心他孙女儿再受惊吓。
梅家绣庄那一场血染鲜红,叫关福如今想来都心有余悸。当日随红姨赶至花厝里弄,看庚武抱着血迹斑斑的闺女从巷口走出来,差点一口气喘不上厥过去,和儿子两父子提着柴刀上梅家讨说法,梅老太太躲在内宅不露脸,只叫门房老张拎两只母鸡和一篮子蛋出来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