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恪这孩子真是,皮起来真叫人没办法。」太后蹙眉,脸上却并不见不悦。因见甜宝蜷在秀荷的怀里躲脸儿,便心疼道:「哟,刚刚还在笑着呢,怎麽这就哭喽?瞧这泪眼汪汪的。」
「可不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想哭想撒尿,没教什麽规矩。」莫贞尖长的指甲套儿掂着果仁,眼角斜睇着秀荷,隐含威慑。
秀荷拍着甜宝的背,目光掠过莫贞两片刻薄的乾瘪嘴唇,忽然想起红姨——
「别以为不说话的就是病猫,哪个不要脸的再敢欺负老娘儿子,看老娘不爬她房顶上去戳她一床眼窟窿!呸,欺负个孩子,也不先照照自己是什麽德行!」二蛋是红姨的命根子,哪回二蛋在外头受了欺负、被人骂了,红姨准是叉着水蛇腰,杀气腾腾地站到怡春院的二楼骂上两个时辰。
彼时秀荷觉得红姨泼辣,说出来的话叫人脸红,劝都劝不住,但这会儿她可真想学她。
秀荷轻咬住下唇,忽然柔着声儿笑道:「太后娘娘福寿仁慈,她见着了您呀就爱笑,这刚才看见老王妃凶她了,这才委屈得不行。我叫她爹爹哄哄就好。」
「咳。」莫贞气得手一抖。她只当秀荷长在乡下,看起来又柔柔静静,是个胆小的,哪里料到心眼竟然这样毒,一边讨太后的欢心,一边逮着机会给自己使绊子。
秀荷只作没看见她怨恨不满的表情,转而对廊上站着的庚武道:「欸,你进来抱她。」
庚武从亭外进来,魁梧身躯缱一身冬雪凉寒。
秀荷娇娇的只及他肩膀,眸光水潋潋的,把甜宝放到他怀里,「哭啦,找爹爹呢,你快哄哄。」
「呜呜——」甜宝伸开小胖手扑向爹爹。撒娇呢,知道爹爹最疼小丫头了。
庚武爱宠地亲亲女儿,狭长双眸凝望着秀荷道:「怎麽就哭了,你又训她?」自从这女人上回和自己呕气,「欸欸欸」叫了几天後,近日倒被她叫上瘾了,非要把她疼得不行了,才肯乖乖地喊他几声三郎。
秀荷剜庚武一眼,「这麽乖,家里谁不把她当宝贝宠着,我哪里舍得训她,疼还来不及。是有人说她下贱,小丫头委屈了。」
偏说给老妖婆听,以为自己惧她吗?那是上一辈人的事儿了,她不吃她王府一粒米,不恋这王公贵族圈中的一厘一毫,光脚走路的怕什麽,她谁都不要怕。
庚武顺着她目光望去,看见醇济王府老王妃正在嚼果仁蠕动的颧骨,俊逸狼脸上便浮起冷意,客套地把她扫了一眼。
这个骚贱的丫头,哪里找来这麽条狼做男人,听说又会赚钱又顾家。莫贞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小夫妻俩这样护犊子,反倒看得太后十分有趣。醇济王府老王妃的刻薄虽是众所周知的,但今日也未免有些出格,便嗔了莫贞一句道:「好好的你吓人家丫头做什麽?才多大一个孩子,和你无冤无仇的。」
「哟,看把我冤枉的,端王府的小千金,我老婆子哪儿敢说什麽?就夸她一句真俊,这就给吓着了。」莫贞可不敢直说,皮笑肉不笑地剜了善珠一眼。
善珠是个老实的,平素甚少与人拌嘴,只是沉着脸没说话。丈夫就在外头呢,说什麽都怕被听他岔了意。
太后也懒得再搭理莫贞,到底和自己娘家沾着亲,也不想当着另外两家太不给她脸面。
见人都来齐了,便道时辰不早了,那就出发吧。
秀荷与庚武便施礼告辞。
「咯——」姊弟三个舍不得太后走呐,见宫女搀着太后站起来,小手儿便去抓,咿呀呀地缠她说话。
「哎哟,看这小嘴儿咧的,牙牙都看见啦。」太后希罕得不得了,这皇宫里头人与人之间都防着一道渊,尤其把自己捧在那高高穹巅之上。宫妃们怕自己,连带着生下的孩子见了她也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几时遇过这几个黏人的小团子。
走几步,又回头对秀荷吩咐道:「今儿个就不留你,路公公会派人把赏赐送到府上。回去好生歇着,过几日哀家去城外郦泉山庄赏冬,你带上姊弟仨和哀家一道去,可别舍不得你家相公。」
秀荷羞嗔地看了庚武一眼,「哪里会,我巴不得几天不看见他。」
「你倒是真舍得。」庚武暗暗把秀荷手儿一缠。
夫妻俩抱着孩子,那四目对视一瞬又分开,情与爱浓浓交融。都是过来人,太后怎麽会没看见,皱着眉头佯作嗔怪,「瞧这小俩口好的,真把哀家当傻子呐。」
想不到一家子竟如此讨太后喜欢,若这样相处几回,只怕是不用铎乾求什麽恩典,太后自己就把恩典赏赐下来,到那时还怎麽打压这丫头?打压不住喽,名正言顺地抬了身分,谁还敢在背後鄙薄。
老庄王妃用极低的声音叮嘱了善珠一句,脸色很有些阴郁,「多长点心,该狠的时候就不能让。」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皇后的永宁宫中而去。
【第六十六章小心眼】
宫道蜿蜒,冷风带着雪的湿凉把人面轻拂,回廊上听不见旁的声音,只有小娃儿稚嫩的碎语断断续续,软绵绵的,像唱歌儿一般动听。
「哢哢——」想睡觉了,开始不乖啦,三只小狼崽你摸摸他,她舔舔你,相亲相爱。
奶娘推着车把手,小夫妻两个走在车旁,垂下的两手碰在一起又分开,忽然间就被他攥住了。
可恶,这是在宫里头呐。悄悄剜他一眼,暗暗用力甩开,他却嘴角噙一抹笑弧,偏把她攥得更紧了,他掌心暖而乾燥,叫人没理由的安心,连纷繁的思绪都被他平复了不少。
转头看一眼大人们,老桐盯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树,不知道那棵树有什麽好看的,铎乾只是满目慈爱地看着姊弟三个玩耍。晓得他们早都看到了,反正长廊上也没外人,反正他脸皮厚,要牵那就由着他牵吧。
铎乾的面目依旧俊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当好年纪,却比上一回见面又苍白了许多。当年擅弄花月的世子爷早已敛尽风流,此际半俯着腰身看车里小孙儿,满目都是为长者的慈爱与眷恋。
他的胃病很严重,有时痛得连站起来都吃力。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过得并不十分顺遂,彼时皇上还是尚未登基的五皇子。而自老端王病逝後,庄王府对他又不十分帮衬,能得如今这般显赫的地位,全是靠他一点一滴打拚积累而来。
有一年被皇上派去南边赈灾,因为灾情过重,竟接连两天忘了进食。老桐说他的胃就是这麽落下的病根,他语重心长地跟秀荷说:「上一辈的纠葛太难分说,他心中亦有诸多的苦楚与无奈。丫头你可以对他不亲,但不要拒绝他对你的补偿,倘若是肯对他亲近,那自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安慰……这两字却在秀荷的心里狠狠扎上一刀。她爹走的时候不知比他的眼神要眷恋多少倍,他虽眷恋,尚且能够看到和听到,她爹的眷恋却是永生永世都看不到了,下一辈子谁还记得谁,谁去安慰她爹和她娘?
秀荷早先的时候还存着一丝盼望,或许并不是他,那麽日子也就这样不近不疏地过下去。没有人想把生活弄得太复杂。但今儿个太后的一席话却把他的阴谋坐实了,曾老太医的确欠了他的人情,太后什麽也不晓得,没必要撒这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