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自此便恨了他,也许从前也有恨,只是那恨尚且可有可无,但现在不一样了,他间接地害死她爹,她虽不至於冲上去叫他偿命,毕竟还是三个孩子的娘呢,任性不得,但她一定不会叫他这样轻而易举得偿所愿,孩子是她和庚武的,是她爹与她娘的,她就叫他看两眼吧,多看两眼记得更深一些,然後叫他也尝一尝那知道有却得不到的痛苦。
京城她不会再来第二趟了。
一阵清风袭来,男子衣裳上熟悉的清爽味道拂过鼻翼,秀荷抬头看,看到一双狼眸炯亮,好像把人看得一点儿秘密也藏不住。她低声问庚武,「干麽这样看我?」
庚武噙着嘴角,反问她,「你在想些什麽?」
秀荷可不想告诉庚武这些,「哪里有想什麽,是你在想好不好,你说你在想什麽……想素玥?」自己说着也好笑起来,剜他一眼,想起他挂在嘴边的那句——醋味儿比你爹酿的酒还酸。
爹,一说起爹心情就又沉重了。
「咯——」铎乾不知道与孩子说了什麽,姊弟三个欢快地舞着手儿。他在孩子面前总是有无比的耐心,姊弟三个对他一天比一天来得亲密。
「好丫头,该给你起名儿了。」他把甜宝抱起来,对着她的小脸蛋亲了一亲。发现秀荷在看他,目光恍游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便慈爱地对秀荷道:「今日累不累?王公世族间的事儿便是如此繁琐,你多应付几次就学会了。」
心中欣慰她头一回进宫就得了太后的喜爱,又觉得还是太单纯了些,没有京城里其他公主、郡主的城府。是自己误了她,不然她应比现在还要更好,不用多过那十几年清朴的平民生活。
多应付几次……他竟还在盼着她能够留在京城?!
秀荷回神,弯眉笑了笑,「崽崽们闹了一早上,都倦了,你不要再闹他们,放下来吧。」说着走过去,把甜宝接回自己怀里抱着。
那女儿娇颜在目下掠过,嫣红小唇儿轻抿着,表情莫名冷淡。铎乾有些不懂,怎麽昨儿个还是好好的,今天进了趟宫就变了?
他看向老桐。
老桐暗暗摆了摆手,示意王爷不要太着急,丫头倔,得一步步慢慢来。笑着问秀荷,「丫头在京城过得可还习惯?听说南面人吃东西都精细,吃不惯北面的糙食,看你近日倒真是瘦了许多。」
这是个温和极有涵养的长者,说话行事总是进退有度,叫人忍不住就放松下来。
甜宝尿裤子了,胖嘟嘟的小屁股下湿答答的,秀荷找地方给她换尿布,心不在焉的,声音却柔,「还好呢,三郎晓得我爱吃啥,家里请的是南面的厨子。反正就是来玩一趟,家还是在江南,早晚要回去,习不习惯都无所谓。」
铎乾以为她是因为那枚玉佩,心里生了芥蒂,歉然道:「你义母那人没什麽坏心眼,就是不擅交际,心是简单的,她若是说了什麽,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你多与她相处,慢慢就熟悉起来。关师傅既已故去,如今南面也没什麽好叫你挂心的,待近日铺子之事忙完,叫阿武带你在周遭赏玩几日,不着急回去。」语气温和,边说边逗了逗甜宝粉嘟嘟的小脸蛋。
「哢哢——」甜宝咧着红红小嘴儿笑,见乾爷爷脸色苍白,伸出小手要摸。
自从关福去世之後,铎乾在秀荷面前称呼他便不再是「你爹」,而是变成了「关师傅」。
秀荷心思冷凉,面上只作出没认真听的样子,因看见那边有一座小亭,便欲走过去给甜宝换尿布。小丫头羞羞,可不能被一群男人们看见。
她随口应道:「王妃人很好的,义父多虑了。阿爹屍骨未寒,娘的塚也在南面,婆婆和红姨也催着回去,哪儿没有挂心呀?欸,你们先走几步,我和奶娘去那边给小丫头换块尿布。」叫庚武带弟弟先去前边等,自己便领着奶娘走去亭子里。
红姨……呵呵,说不定这个女人不用等到她回去就会来了。
铎乾看着秀荷的背影,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庚武推着推车走去前面,忽然肃了容色,压低声音对老桐吩咐了句什麽。
「快抓住牠,快抓住牠!」回廊上传来一阵男童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冷不防一只粉色的小猪从回廊对面飞窜到这一头来,一群宫女太监纷涌而至。
那小粉猪又瘦腿又短,比花卷和豆豆还要小,身上穿着件花钮扣裳,看起来好不诙谐。怕被抓住,扭着屁股在庚武与铎乾两人腿间绕来绕去地跑。
「咯咯咯——」花卷和豆豆才要瞌睡,顿时又清醒过来,伸长着手想要抓呐,咿呀咿呀地说个没完。
「滴答、滴答……」笑得太用力,豆豆又尿裤子啦。
秀荷在小凉亭里看见,便隔空叫了一句,「欸,快把那猪儿抓起来,别笑岔气儿了。」
才说着话,花卷就已经「咯」地打了一个小颤。
庚武好气又好笑,清伟身躯一俯,轻而易举便把那小粉猪拎了起来,「是谁的?自来取走。」
「我的,我的!山鸡哥哥,是本皇子的!」对面九皇子永恪眼睛霍然一亮,猛拍着太监的脑袋催他把自己驼过去。
七、八岁的小顽童,半年不见又长高了许多,一跃从太监肩头上跳下来,拉着庚武的手臂纠缠不停,「山鸡哥哥,我就猜着你今天要来!」又冲着身後一道清丽身影挤眉弄眼地笑,「嘻,素玥姊姊,你看你的谁来啦?」
素玥揩着手帕,一边走一边问:「谁是谁的呀,神神叨叨的。」
她穿一条樱草滚花边褂子搭素色长裙,看见是庚武英姿挺拔地站在廊檐下,那水眸中盈满讶然,脚下步子微微一顿,脸有些红。
被永恪看见,调皮地冲着庚武眨眼睛,「瞧,她脸红了!上一次你们俩沿着宫墙说悄悄话,我就猜她喜欢你。山鸡哥哥留在宫里教我功夫,我叫父皇给你们两个赐婚!」说着几步跑到素玥身旁,拉着她的手,想要让她与庚武并排站在一块。
素玥只及庚武肩头,被永恪忽然一拉,差点就被推进庚武怀里,连忙退後两步。
那红墙琉璃瓦下,铺天盖地都是皑皑的白雪,清风将他衣袂扑簌吹拂,莫名生出来一瞬恍惚,分不清光阴是在当下,还是在前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北方大营。
无缘之人连再见一场都是奢侈,自上次偶遇至今又过半年,他看上去越发气宇卓然,年轻商贾英俊儒雅,是她所陌生的,亦为她心底所钦慕。
素玥轻抬下颔,对庚武浅浅一笑,「你也在这里?上回的信收到了吗?」
庚武含笑应答,嗓音清润,「满月那天我妻子收到了,转交予我。对了,一直想问问你,那人後来可曾为难你吗?」
想不到是他女人收的。素玥有些窘迫,莫名想起那日在王府後门看到的绯红娇影,收拾心绪,故作泰然道:「倒是没有,只说叫我把东西给你,说你手上若没沾点儿腥,到底叫人不放心……被她看到了,没给你带来误会吧?」
永恪去玩他的小粉猪了,素玥绞着帕子,眼睛看向庭中的白雪,她的容颜很清丽,髻上插着素花簪,鬓发被风吹拂到脸上,庚武站在她对面看着,只觉莫名有些萧瑟。
因听她语气似与那群人很熟,便压低声音问道:「那麽你手上又沾了他什麽腥?若一样是另半袋金子,你大可以远走高飞,又何必去醇济王府给人当奴才。我一直想问问,那路公公到底是何人,你如今又与他是什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