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
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
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
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
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
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
叔惠呢?"
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
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
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
世钧笑着点点头。
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
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
曼桢道:"
早已立过春了"
世钧道:"
那怎么还这样冷?"
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
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
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我这儿有"
世钧忙道:"
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
他一弯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
曼桢道:"
这哪儿行?"
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
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
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
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
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
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断地催促着世钧:"
好了没有?"
曼桢向世钧道:"
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
不,在这儿──"
她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
还有"
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
叔惠笑道:"
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借给他用一用"
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
叔惠说这一带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
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
世钧看曼桢彷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
我们走得太快了吧?"
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
他们为寒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
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
你们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
叔惠道:"
怎么不冷"
曼桢笑道:"
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
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
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
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
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
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
走过一家小店。
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
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
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
世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
没有花的好,"
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
叔惠说:"
价钱好象并不比巿区里便宜。
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
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
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
叔惠笑道:"
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
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
叔惠道:"
一定是丢在那丬店里了"
重新回到那丬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
曼桢道:"
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
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
回去找找看吧"
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桢也就说:"
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
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
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
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
泥泞的田陇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
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陇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有一种异样的感想。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皇皇的犬吠声。
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滨对岸经过。
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
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又踌躇起来了。
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著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
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
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
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
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
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
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
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
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
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
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
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
她看见世钧的脸色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
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
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气非常大,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
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
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