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
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
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
世钧忙嚷道:"
嗨!
不许乱咬"
二贝也嚷着:"
不许乱咬"
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
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
你看你这孩子"
二贝便哭了起来。
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
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
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
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
翠芝蹙额道:"
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
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
世钧道:"
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
翠芝道:"
他不爱喝中国酒"
世钧笑道:"
哪有那么回事。
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
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
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
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
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
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
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
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
少奶奶呢?"
女佣道:"
出去了,去买酒去了"
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
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
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
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
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
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
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
李妈道:"
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
世钧道:"
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
翠芝道:"
可不差点忘了。
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
世钧道:"
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
翠芝道:"
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
这时候来不及了"
又道:"
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
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拋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
世钧笑道:"
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
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
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
世钧笑道:"
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拋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
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
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
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
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
陶妈!
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
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
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
世钧道:"
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
翠芝道:"
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
世钧道:"
我要不了五分钟"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
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
翠芝道:"
我叫她去买香去了。
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
世钧道:"
怎么一件也没烫?"
翠芝道:"
也要她忙得过来呀!
她这么大年纪了"
世钧道:"
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
翠芝道:"
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
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
世钧道:"
没看见"
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
陶妈!
陶妈!
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
世钧道:"
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
翠芝道:"
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
世钧道:"
这时候还忙这个?"
翠芝道:"
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
她梳头梳了一半,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
世钧看表道:"
八点五分了。
你还不快点?"
翠芝道:"
我马上就好了,你叫陶妈去叫车子"
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
车子叫来了。
你还没好?"
翠芝在楼上答道:"
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
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
世钧道:"
不在我这儿"
翠芝道:"
我记得你拿的嚜!
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
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也没作声,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
陶妈,要是有人打电话来,给他袁家的号码,啊!
你不知道问李妈。
你看着点大贝二贝,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
坐在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叫道:"
陶妈,你别忘了喂狗,啊"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道:"
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
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
世钧道:"
钥匙没有"
翠芝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
他也没说什么,跳下车去穿过花园,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连钥匙一并交给她。
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方道:"
都是给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们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齐了。
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
第一夫人"
,可说是才貌双全,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
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
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
好久不看见你啦。
近来怎么样?忙吧?你爱打勃立奇吗?"
世钧笑道:"
打得不好"
屏妮笑道:"
你一定是客气。
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
她吃吃笑了起来,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
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
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
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又笑着说:"
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
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
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
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
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
她那语气里面,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
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尽人皆知的。
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
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
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
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
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给主人主母打针,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
袁家这保姆就是个看护兼职,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长得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
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