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等来等去还不来,李妈倒报说大少奶奶来了。
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来住,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往来。
自从小健那回在这儿给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气。
但是世钧一听见说他嫂嫂来了,猜想她的来意,或者还是为了小健。
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荡。
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格。
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
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晚上来,也许就是还钱来的。
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
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
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在楼下的火车座里。
大少奶奶就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在那儿擦眼泪。
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她见老了,而且现在完全换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
翠芝也没看见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两人可并没有说话。
大少奶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
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连夜赶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
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
一问翠芝还没回来,更心里有数,因笑道:"
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
世钧告诉她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去。
叔嫂二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
世钧听她的口气,彷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
但是跟她说这话倒很不容易措辞,一个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
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
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
大少奶奶便道:"
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
世钧笑道:"
不是,也没什么──"
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
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
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
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
大少奶奶淡淡的道:"
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
世钧道:"
他刚回国,昨天刚到。
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刚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
大少奶奶道:"
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那一出?"
世钧道:"
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
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脾气倔一点,要说有什么别的,那她也还不至于"
说着笑了。
大少奶奶道:"
那顶好了!
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
现在当然不便启齿了。
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不更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
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就走了。
她走后,世钧倒叹了一番,心里想象她这样"
唯恐天下不乱"
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
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说起来也是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
过了十一点,翠芝一个人回来了。
世钧道:"
叔惠呢?"
翠芝道:"
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
世钧很是失望,问知他们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几处去坐了坐。
翠芝听见说他一直在楼下等着他们,也觉得不过意,便道:"
你还是去躺下吧"
世钧道:"
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
翠芝道:"
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
世钧道:"
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
她听见说大少奶奶来过,问"
有什么事?"
世钧没有告诉她,她们的嫌隙已经够深的。
说她哭是个笑话,但是她听见了只会生气。
她非但没有泪容,并没有不愉快的神气。
她催他上楼去躺着,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拿了本书来给他看。
她端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拋。
这一拋,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
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经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
世钧道:"
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
说着便伸手来夺。
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着,脸上渐渐露出诧异的神气,笑道:"
呦!
还是封情书哪!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
世钧道:"
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事。
拿来给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道:"
'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
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
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来。
世钧道:"
你还我"
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学着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
'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人家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
她向世钧笑道:"
嗳哟,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啊"
说着又往下念:"
'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
她"
哦"
了一声,向世钧道:"
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顾小姐,穿著个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
还说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钧道:"
为什么?不够漂亮?不够时髦?"
翠芝笑道:"
呦!
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气得这样"
她又打着话剧腔娇声娇气念道:"
'世钧!
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嗳呀,她还在那儿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动手来跟她抢,粗声道:"
你给我"
翠芝偏不给他,两人挣扎起来,世钧差点没打她。
翠芝突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道:"
好,你拿去拿去!
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
一面说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
世钧把那绉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
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
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楼来。
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见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
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
听那声口是不预备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
世钧走进一丬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住址,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
你等一等"
一等等了半天。
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
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
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又何必呢?这时候平白的又把她牵涉到他的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
**﹄,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
所说的是"
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
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
他悄然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