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展昭微笑道:「你现在不就陪着我吗?咱们若都活得好好的,我自然喜欢你陪着我,可我不要你陪着我死。」
「我不怕死。」莫研直直地望着他。
「我知道。」展昭柔声道:「可是你若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人会像你那般想着我、念着我。」
莫研一怔,「还有包大人、公孙先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公主……」
「他们都不是你。」展昭打断她,温言道:「我只想你一个人念着我,就够了。」
莫研怔怔地望着他,呆愣了许久,眼中滚下泪来。展昭用衣袖替她擦去,强忍住苦涩,口中笑道:「乖,不哭。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活不了多久,那也是多一日便欢喜一日。」
「我现下才知道,这种事轮到了自己身上,原来这麽难受。」莫研哽咽道:「展大哥,你服了公主给的药,不一定会死,对不对?」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只能道:「是啊,不一定会死,可也说不准。所以,这些日子咱们才非得快快活活地过。」
莫研眼眶尚红,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这日已是展昭和莫研走後的第三日了,赵渝没有他们的丝毫消息,也不知道海东青在何处。她因伤未癒,不能出帐,又恐引人怀疑,也不敢派人去打听海东青是否已回到大营。
这日夜间,赵渝心中甚是烦闷,将侍女都赶了出去,独自持卷而读,眼睛却只盯着烛泪点点滴滴,心思早已不知在何处……
一声极轻微的撕裂布帛之声自身侧不远传来,她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一黑影自牙帐缝隙飞快穿插进来,正待张口呼救,那人已揭下低低兜在头上的斗篷,露出脸来。
「是你!」赵渝极力按捺住心跳,让语气显得平静。
海东青却顾不得与她说话,箭步上前吹熄了蜡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在往日,此时赵渝定要大声尖叫,将帐外侍卫唤入。可此时她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半靠在榻上,没有丝毫慌乱,使得海东青捂住她嘴的动作显得十分多余。
他讪讪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情非得已,还请公主恕罪。」
「不要紧。」
他手掌的余温尚在脸颊上,赵渝脸有些红,庆幸在暗中他看不见。
「展昭怎麽不在营中,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紧接着问道。
赵渝深吸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他,并摸黑自枕下取出展昭的信递给他。
「这个家伙,怎麽不等我回来!」海东青听罢,忍不住低低咒骂道。他明白,展昭离开大营,亦是为了怕连累自己。
「展护卫走了已有三日,我不知……」她咬咬嘴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否还尚在人间。」
「我得马上去找他,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草草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我碍於身分,对公主多有得罪,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我明白,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赵渝低声道,语气甚是轻柔。
海东青点了点头,迟疑一瞬又问道:「公主,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赵渝在黑暗中轻咬着嘴唇,「倒是你,要当心展昭所说的那个细作。」
「嗯。」
帐内安静得仅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海东青在原地立了片刻,终是不知道该说什麽,返身自缝隙中飞快离去了。
帐内,赵渝也不点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靠着。
这是位於大漠边缘一间极荒凉的客栈,不算上来往在此歇脚的商旅和刀客,整个客栈只有掌柜兼伙计兼大厨的雷子,加上他年岁已大、双目失明的娘亲。
展昭和莫研自来到这家客栈已住了两日,每日里打扫整理房间、做饭、做菜都是莫研自己在做。最近这段日子客栈生意冷清,没有别的客人,雷子也乐得清闲。
午後,莫研煮了茶,又蒸了甜糕,端来与展昭一同坐在窗下。
也许是因为日光有些眩目,展昭微眯起眼睛看窗外。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是雷子和他娘两人在井边剥豆角。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又黑又壮,打着赤膊,剥着小小豆角,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雷子。」莫研喊出去,「厨房里有我做的一些甜糕,还热呼着呢,你端些给你娘嚐嚐。」
「成,我待会就去。」雷子转头,咧开一口大白牙朝二人笑了笑。
雷子他娘也笑道:「展夫人,你的手可真巧,什麽都会做。昨儿你烧的牛肉羹汤又香又烂乎,连我这老婆子都喝了一碗。」
莫研笑了笑,并不接话,昨日的牛肉羹汤做得多了些,便将多出来送与他娘俩吃,倒不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她转头看向展昭,光影映衬下,他的肤色苍白得似乎有些透明,眉宇间淡如远山、沉静似水。
这些天来他消瘦不少,虽然她做的饭菜他都尽力想多吃些,但却看得出其实他是无甚胃口。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怕毒性发作,但几日来除了气力不足,展昭一直未显出其他迹象。
莫研咬咬嘴唇,朝展昭问道:「展大哥,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展昭收回视线,垂目微微一笑。
「真的?你莫瞒我。」
「真的。」
莫研松了口气,突又喜道:「肯定是那些九转清心丸起了效验,说不定那些药真有解毒的奇效,能把你身上的毒都解了。」
展昭微笑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能不能解毒,咱们都得快快活活地过。」
「是啊,我……」莫研忙朝他一笑,「展大哥,今儿夜里咱们到大漠里去蹓躂一会再回来,好不好?我听雷子说,在大漠中看星辰,满天满地地落下来,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好啊,那一定得去瞧瞧。」展昭温和笑道。
莫研替他将茶斟满,伸手放到他桌前,突又发觉里头不知何时掉了只小飞虫,忙复拿回来,欲将茶水倒掉。这边,展昭听见茶杯碰到桌子的声音,已伸手去拿茶杯,一拿之下发觉拿了个空,心中一紧,忙急急缩回手来,生怕被莫研发觉。
终是迟了些,莫研已然尽将这幕收在眼底,又是吃惊又是悲伤。
「什麽时候开始的?」她问。
展昭暗叹口气,只得如实道:「昨日早间起床便觉得不太对劲。」他朝她的方向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紧,日头大的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些影子,也挺有趣的,像在看皮影戏一样。」
莫研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还有别的地方吗?」
「就是手指头和腿都有些发麻,别的就没了,真的。」展昭故作轻松道。
眼盲、四肢发麻,这些都表明毒入心脉,这些经络已经开始慢慢被毒性侵蚀,莫研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呆若木鸡地坐在他对面,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
展昭听不见她说话,亦不再掩饰,起身摸索着走到她身畔,蹲下身子,手抚上她的脸庞,湿意冰凉。他轻叹口气,用自己的脸贴上那片冰凉,亲了亲她,「乖,就算我不能陪着你看星星,也不用哭啊。」他故意取笑她,心中却衷心道,终有一日,会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他会嚐你做的菜,会陪着你看星星,却不会让你流泪。
这日到了近黄昏时,来住店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雷子里里外外地跑,忙得脚不沾地。展昭与莫研便回了房中,不喜让人打扰,故而也一直没出来。
直到上灯时分,雷子送热水来房中,展昭才疑惑问道:「今儿怎麽有那麽多人投店,可是出了什麽事?」
「没事、没事。」雷子忙道:「只是看天象,今夜里要起大风,这些人走不了,所以只好全都住下来,等明日沙暴过去再出发。」
「沙暴?」莫研奇道。
「是啊,大漠里要是起大风就有沙暴,铺天盖地的,可了不得。人和牲畜若是在外头,就得被活埋了。」
莫研骇了一跳,惊道:「活埋?这麽厉害。」
展昭点头笑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是挺厉害的。」
雷子放下热水,又匆匆出去给别的客人送水。莫研忙碌着替展昭擦身换药,展昭也笑着由她。过了半晌,他突然道:「小七,我想喝点酒,你可愿陪我?」
「酒?」莫研愣了愣,立时反对,「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少喝一点不妨事。」
「不行、不行,等你好了再……」莫研说到此处,突然语塞。
展昭装着不在意,笑道:「我可等不了那麽久。你去找雷子拿两坛子酒来,再弄些你爱吃的菜,不知怎的,想到有酒,我的胃口突然有些好起来了。」
莫研只得道:「那好,你等会,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