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1)

生死(1)

在前几天病重的时分,肖桦巴不得自己早点死掉,对于死亡的那种热盼,甚至超越了他前段时间与赵米在床上的热情。护士给他测体温,看过体温计后高兴地对他说:“你已经闯过危险期了。”她看到肖桦惊讶地看她,就嘻嘻地笑了。肖桦听着这个年轻的笑声,想这好像自己女儿的笑声呢,笑得爽朗、天真、真诚,只有天使才会这样。“你知道吗?本来大家想着再不行就要给你插管抢救呢,你还是坚持过来了。”她用手摸着心,好像刚刚从一次惊吓中回过神来。肖桦想象她的神态,像极了女儿有一次给他讲在学校里恶作剧时险些被老师捉拿在当场的样子。肖桦让护士将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他,护士就帮着他拨号码。给家打电话,没有人接,想想便再给岳父家打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肖桦喊了一声爸爸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肖桦,是你吗?”肖桦点点头。只能点头。“你——们,都好吧?”“都好,孩子,你要挺得住呀。”“春芽在吗?”“她,她没有和我们一起隔离,在另一个地方。”岳父说。“为什么?”肖桦急急地问。“因为,因为她是你的最密切的接触者吧。”“怎么和她联系呀?”“那就,等她给你联系吧。你的病房里有电话吗?”“有的,她前几天给我打来过。那时候她自己就没有和你们在一起隔离,她没有告诉我。”“你就不要管这些了,好好治自己的病。”“小丫呢?”肖桦问过后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仿佛看到了女儿坐在书桌旁,一只手抹着泪,一只手翻着书。小丫的眼睛本来就有些近视,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她——刚才看了一会儿书,现在睡着了。要不要,我,喊她。”“让她睡吧。爸爸,给你老人家添乱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什么都不说,先看好自己的病。肖桦,你是个坚强的人,山里出来的汉子,不能被打倒呀。”“爸……”“我一直认为你这个人总是太过于计较个人地位,这样也好,清静下来了,反思一下自己,回头再好好做人。其实当一个人回到自己生命的本原上考虑问题,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谢谢你的开导,我会好好地反思的。您——能告诉我外界最近的反应吗?”“你看,还是放不开心,总是念着别人怎么看你。你现在最主要是自己看看自己——”肖桦沉默不语。电话那端耐心地等待。“爸,你说吧,事已至此,我必须面对现实。”“好吧,我就说了,你要挺得住呀。”“说吧——说吧——”岳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报纸上有些议论,“——都是过眼烟云。”岳父继续将之淡化。肖桦便不再说什么,说过保重的话后放下电话。护士在他打电话的时候退出去,现在又推门过来给他打针。肖桦想给她说几句话,到了嘴边却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你了。”鼻子就有些酸,那种酸楚的感觉由鼻翼两侧往脑子中间集中,再流向两只眼睛,肖桦闭上眼睛让酸意再转移到耳朵,再进入了脖子。他咽了口唾液,嗓子里面好像有一块石子嵌着,不流畅,他略感艰难地再咽了一口,感到前一团唾沫缓缓地落到胃部。等到护士帮他掖好了被子往外走,肖桦欠起身来问:“你——你今年多大了?”“十八岁。”护士回答。“才从护校毕业?”“是的。”“你叫什么名字呀?”“田甜。”真是名如其人,声音里总有一丝甜甜的味道。护士回答的时候很平静,却让肖桦感慨:她只比自己的女儿大了三岁。有时候三岁的距离是由分子而不是由分钟组成的,这样想着,对于护士他真的不知道再说什么。肖桦知道了李春芽也住进了这家医院。过去因为他一直高烧不止,李春芽没有能够看他,现在他醒过来,李春芽却又发起烧来了。肖桦真想一步就迈出病房,奔到李春芽的床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让所有的痛苦都加诸自己一个人身上。圆波和黄浦在看电视。黄浦的手搭在圆波的肩膀上。黄浦是个喜欢到处转悠交朋友的人,朋友太多,也就没有了朋友。黄浦一直匆匆忙忙,他的时间用在女人的身上,更多朋友的身上。像狗熊到了玉米地里,最后手里还是只剩下两根小玉米棒子。——真正到了需要朋友的时候,还只是那两个人:张明和侯三石。然而与他们的交往也只是偶尔为之。黄浦就感到生活并没有真正在场,感到生活因为自己的缺席失去了重量。外面的世界现在平面地展示给他,虽有七彩之色,却无立体的感觉。就像翻开了一本画册,看着风景,没有四周真切的景物,你根本没有亲临其境的激动。他们看到了第二批派往隔离区工作的医生和护士,像战前的士兵,肃穆而庄严。黄浦倒是由衷地说:“他们是我们新时代最可爱的人。”一个男医生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他在说些什么,圆波已经听不见了,圆波的泪水无声地掉下来。报道结束了,圆波木然不动,黄浦是个聪明人,他对此若有所悟,将手从圆波的肩膀上抽下来。他再一次不知道将手放在什么地方,甚至放在自己的任何部位都不合适,这只手成了多余的东西,应该放在两个人的世界之外。圆波看着自己的丈夫在电视里说话,脸颊瘦下去很多,凹下去,像可以塞进两只自己的粉色的拳头,嘴唇有些青色,在开翕之间白色的牙齿像刚刚装上的那样子。涉及男人的最后一个画面:他抿了一下嘴,关闭了所有的词的出口,一个离开了女人才真正长大的大男孩。圆波觉得自己的丈夫从书页里走出来,立体了,变成了一个扛着枪的战士。黄浦的抚慰无力,手从世界之外打了个招呼,就缩着头回去,像被枪托打了一下七寸的蛇。圆波关上了电视。一个爱哭的女人眼神被胶着了,泪水被胶着了,她从床上起来,打开橱柜。丈夫的睡衣挂在那里,活动了一下,好像袖子里伸出了一只手,却又再次收回去。怯怯地伸出,却又很快地收回。圆波的脸上感到一股轻风,柔和得让人想去死。圆波抓住睡衣,抽噎不止。圆波脸伸到衣橱里哭泣,没有过去的汪洋恣肆之哭,甚至没有小溪潺潺之泣,像受了委屈说不出来的小姑娘那种地下细流一样看不见感觉得到的抽噎,让黄浦再次感到前景的并不美好。他想从床上起来,对圆波说句话。有一天赵米又伸出头,不知是因为身体过于前倾,失去了重心,还是因为突然头晕,没有了自我保护的能力。总之,她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楼上摔了下去。那时候她大声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扑到地上了。没有人知道她喊了什么。——这或许是意外。而生活多是由意外构成的,它很少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们在偶然之中寻找必然的规律,我们总是被自己的理智欺骗。为真实的选择激情地付出,而极致的激情正是可爱而可敬的死,赵米在意外之中开放了自己。李春芽的病症比肖桦的要重,已经紧急插管抢救。其时,肖桦度过了高烧期,耳朵不愿听声音,又有意将眼睛闭上,置自己于一切光明之外,这样他的神情就安定了许多。从身体上的被动隔离到精神上的自我隔离,肖桦渐行渐远。他做了一个梦,他好像就是在一个房间里坐着,在等着什么人。先是李春芽来了,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倏地不见了。门并没有开启过,李春芽走得让他不放心。他急急地拉开门,门口却站着两个人:赵米和她的表姐。两个人看到他便扑了过来,一边一人地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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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鸟》:非典时期的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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