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7)

生死(7)

肖桦眼睛眨巴了一下,将耳朵竖起来。“她——她已经死了。”这个医生尽量平静地说。什么?!——肖桦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医生。医生很年轻,说话的声音也轻,却好像放过了一阵枪之后吹着枪筒里的硝烟。“还有,接待过你的那个邻近市的副市长,也死了。”医生说。肖桦再将眼睛睁大,看到副市长爽朗地笑着拍他的肩膀。他现在觉得一只肩膀下沉,副市长的手掌有力得很,肖桦每次遇见他都会运气到他可能拍到的肩膀上。有一次副市长却拍了他另一个肩膀,差点把肖桦的身体拍歪。上次签了合同的酒宴上肖桦说了这个问题,副市长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罚了自己一杯酒。那时候赵米笑得前张后仰,说你们男人,你们领导,真有意思。副市长差一点刮了她的鼻子,手伸过去在半路停住了,又和肖桦碰杯,眨着眼说对不起。——赵米也死了。“前面来了几个医生给你做工作,你总是不言不语。我想,把事实告诉你,你会更好地思考。其实你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说过,医生走了。肖桦看着这个原来以为文静而如此残酷的医生往外走,想喊他,噎住了。肖桦觉得头疼欲裂,他抱着头趴在床上,这床已经不是床,是刑场。他真想有一只猎枪顶在太阳穴上,扳机一扣,将自己送上天,去赵米、副市长还有小护士那里,长跪在他们面前,再也不起来。肖桦现在再次想到了死。如果说过去的死亡对于肖桦像个知心的朋友,邀请他去做客,现在的死则是一个行将推他到深渊的黑手,或者像一个发动机,肖桦只是长了轮子的车辆,载着满身的伤痕行进在黑暗的路上。如果说前段时间的死是个小小的压在心头的石头,现在则已经是一座高山。肖桦由此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之中。死对于他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攀登,他在走向死亡的石阶上走着,移步换景,每个地方都有别人的身影。肖桦发现这三个人的死其中主动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跳楼。看来死亡也需要机遇和创意。“**”已经将他拉入死亡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又推着他出来,再去找那个门,已自关了,体内已经有了抗体。还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尽快融入死亡犹如融入蓝天?医生再来的时候看着肖桦安定的神情有些得意,他在按照一种正常的哲学安排“**”患者的命运。他们再次坐下来,安静地享受窗外鸟儿带来的阳光。“今天我想给你讲讲我最近的爱情故事。你愿意听吗?”这是个新颖的话题,爱情,“**”时期的爱情。就像就近看着一幕电影,身体和头投射到上面,你以为是看戏,别人却把人当作戏了。“我与我的夫人闹僵了,我不去说什么原因。自有原因,总之我不说。是的,她叫圆波。你听我接过她的电话,她现在很关心我。那么,准确地说我们过去,不久之前,闹僵了。”肖桦点点头,表示理解。世界上的事情本就是这样,男女之间更是这样,不可理喻,真实存在。感情会使一切变样,会让一切不可能成为可能,会使一切可能成为不可能。就在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感觉。感觉最真实,最贴近身体。感觉又最缥缈,它会从身体之中走出来,建构一个比身体更大的房子。“她是个作家,是个我不能适应的女人。我在她的身边找不到专业,我甚至不是她真实的男人,她活在臆想之中比活在现实之中更得心应手。我感到我总是远远地看着她,我无法把握住她,就像我无法在她面前正确把握自己。我们的婚姻因为她的追求,我们的分手又因为她的放弃,而一切她好像是合理的,她是一个作家。”女作家往往成不了好女人。肖桦心里想,并且想对他说。“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肖桦赶快摇摇头。“我痛苦地离开了家,住在医院。一个姑娘照顾着我。我们在一个科室,呼吸科。我是医生,她是护士。我把她当作妹妹,却又多了超过妹妹的情愫。有一次我们去看电影,我们的手像老邻居一样拉在了一起,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吻在了一起。可我是有妇之夫。我们知道这样长久下去会出现事情,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来了,我们商定,分两批到‘**’隔离医院,她一定要先去,我争不过她。我因为第一批没有报名让医院的领导很失望,我又不能解释。她进入隔离医院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们相拥而泣,我们知道这种轮值会一直延续到‘**’结束,这段时间我们再也不会相见,相见的时候已经分手了。”肖桦渐渐地被吸引了。“我知道护理‘**’病人的危险,每天打电话,叮嘱她一定要注意保重自己。后来想想这违背我们的初衷,两个人咬着牙再也不联系了。等我知道她患了‘**’的时候,打电话去,她已经不能接了。临死的时候她对着专门去看望她的院长的耳朵,用尽平生力气吐出了我的名字。而我却不能看她最后一眼,因为她是‘**’病人,一切从简地火化了。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彼此的分手是用这种形式实现了。”医生说到这里泪水喷射到眼镜片,再淋漓到衣襟上。肖桦第一次看到人会这样流泪。肖桦想伸手过去帮他,又怔住。为什么他也感到一片迷茫,是不是让浓雾蒙住了眼睛?良久,肖桦问:“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护理我的姑娘——田甜?”其实他不问也隐约知道了,却还是忍不住相问,希望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那医生摘下镜片,点了点头。“前几天我坐在你的身旁,心里充满恨意。可多次看着你痛苦的神情,忽然学会了原宥与谅解。我们都在不由自主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不知道有一只什么样的黑手,安排成这样残酷的结局。所以我先是原谅了夫人,然后原谅了你。”医生握过他的手,这样陌生的握手,好像有一百年之久没有人握过他的手。医生走了,留下一团白色的背影。肖桦觉得自己的口罩温热,摘下来,是血。口罩上开了一朵牡丹花,牙齿已经将下唇咬破了。定点医院还有一个花园,肖桦站在窗前,看到一只蜜蜂左右地忙碌,他甚至听到它嗡嗡的声音。一切很静,静得像一张不说话的白纸。“李春芽醒了。”医生对着他的后背说。肖桦急转身的时候两个鼻子差点撞在了一起。还有,你女儿想和你说话。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过后交给他。“爸——爸——爸——”“爸——你听到了吗?”肖桦没有说话,说不出话。他的唇抖着,牙齿叩动有声,身体晃动不已。医生扶住了他。“我明天请假去看你。”女儿说。肖桦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吐出一个字:“——不!——”女儿停顿了一会儿,听着父亲粗重的呼吸,柔声地说:“我听你的话,去上学。”肖桦的泪水流下来,颤声地说:“好女儿——”挂了电话,肖桦对医生说:“求你一件事,不要让我的同事来见我,——好吗?”医生犹豫了一下,应了。肖桦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候的语言太过虚弱,甚至无法穿透彼此之间的空气,而眼睛的注视却有更多表达的力量。医生走了之后他继续去看窗外的风景,突然就模糊一片了。肖桦离开医院的时候再次提出来要去看望李春芽,医院答应了。肖桦在李春芽的病房前停了一会儿,迟疑不决。透过玻璃,已经可以看到病床上的女人,肖桦此时却没有了勇气。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多年相濡以沫的女人,如何说第一句话,如何将手放在她的身上,如何走近她躺着的病床,如何再次离开。总之他知道自己对于李春芽是个重新陌生的男人,彼此之间曾经如此熟悉的声音和身形被“**”扭曲了,更确切地说,他本人的形象因为“**”之故揭开了所有的伪装。肖桦站在门前千言万语在胸中回荡,可是腿却迈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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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鸟》:非典时期的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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