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8)

生死(8)

医生耐心地等着他将气息调整匀了,低声地说:“等以后你们在隔离的地方也可以见面的,是不是现在就不要进去了?车子还在外面等着呢。”肖桦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他觉得已经离开了李春芽一万年之久,他一定要现在看到她。他推开了门,扑到李春芽的床前,一把就抓住了李春芽的手。这只手上现在扎着输液管,里面的液体像蛇信子一样吞来吐去。李春芽还在睡着,她的头发灰暗地散乱于白色的枕头和被子上,像雪地里落了一片煤灰。她的脸铁青。她的唇像两片老屋上的黑锈色的瓦片。眼睛阖盖着,眼帘上几缕青丝像蚯蚓一样地抽动。鼻翼用力地颤抖,显得艰苦卓绝。——这就是那个一直注意着自我形象的李春芽吗?她老去的时间竟是如此之短暂,好像昨天还是青春焕发,今天已经在老境之中徘徊了。肖桦眼含泪花,轻轻地呼唤:“春芽,春芽——”那只握着的手慢慢地醒了,它动了动。李春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啊!——”李春芽惊恐地大叫起来。“啊!——”李春芽将自己的手猛地从肖桦手里抽出来,还狂乱地甩着,身体往床的另一侧躲避,差一点掉了下去。护士赶快扶住了她。“——春芽,是我,肖桦。”“你——你不是,你不是!”李春芽用手指着他,说。“春芽——我是肖桦。”肖桦不顾医生的阻止用手解开了口罩。“春芽,我是肖桦。”李春芽看着他慢慢露出了全部的嘴脸,身体再次颤抖起来。肖桦想靠前伸出双手拥抱她,李春芽又惊叫了一声,往后缩着身体。“不,你不是,我的肖桦已经死了。”李春芽突然用平静的语气说。肖桦就这样怔在了床边,两只手僵硬地环在那里,拥抱着同样僵硬的空气。医生走过来拉着他走。“走吧,走吧,以后你们再说话。这样对你和她的恢复都不利。”医生现在真是后悔让他们相见了。肖桦听到了医生自责的叹息。肖桦被医生拉着往外走,护士扶着李春芽看着他们走。快要走出门的时候,李春芽突然大声地哭喊:“——你为什么欺骗我?——你为什么欺骗我这么多年呀?!”肖桦背上像被人砸了一块大石头,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要倒下去,医生和另一个人携扶着他往前走。身后的门重新关上,哗啦一响,肖桦的前半生就这样被割断了。李春芽的哭喊变成了啜泣,像暴雨之后的沥沥细雨,大地上早已注满了水。肖桦被人帮扶着走出了楼道,肖桦的脸部肌肉开始抽搐,一抖再抖,比池塘里的波浪还要生动。医生连忙拉他的手,喊他的名字。“肖桦,肖桦!”肖桦回过头看他,开始笑,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气球,“哧哧,哧哧”,还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医生低声对他说:“——肖桦,你要挺得住呀!”肖桦点点头。点头的姿势也有些改变:不是那种有力地往下砸去,肯定某一件事情。而是将头往上抬,抬,眼睛与此同时却反方向地努力往下看,像寻找地下的虫子,有种质疑者的神情。现在肖桦将目光抬高,看山。好像我从来不应该从山里走出,好像我必然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个老者,是他的岳父,手臂高高地扬起,不知有多远。肖桦在阳光下眯着眼,他的身体前倾着,再次将手伸过去,想将距离拉近。突然就将双手打开,胳膊打开,全部的胸襟打开,肖桦高声地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呀!!”肖桦在院门前是一只大鸟,以手为翼做各种飞翔的姿势。肖桦觉得就是大鹏展翅,空气正托举着他往高处飞,自己在空中俯瞰万物,那是怎样的气魄与情怀!两个月后,肖桦又住院了,住进了市立第一精神病院。2003年7月20日改定于南京碧瑰园全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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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鸟》:非典时期的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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